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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咪方開始吃我的餅乾:我也覺得您挺福兒的,我要說您年輕的時候一直被看作是在演憤青,而且您的朋友都是憤青您會吃驚嗎?
我想小便但知道沒尿那是錯覺:那時候生活很難,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經常兜裡連坐公共汽車的錢都沒有,也沒地兒掙去,報紙上很高興,說那是個開始,歲數大的人也很高興,因為他們前邊過得更糟糕,可是活在那個時代的小孩——我,——也不是小孩了,都當兵回來了,也是個小夥子了,可還是嬌氣,就覺得遭到遺棄。
被誰遺棄呢?咪咪方問。
我彎腰坐著這樣特別舒服,我說:咳,不過是做不成奴才的不踏實。
你是指被一種國家理想遺棄?
聽不懂,就是鬱悶。好比我現在已經八十了,一睜眼——現在,你告訴我,人能活二百歲,你還要出去想辦法,——你叫我想什麼辦法,我本來是照著八十活的。
明白,憤怒就是這麼來的。
你們沒打算把憤青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麼?
現在當然知道國家很虛幻,是各種利益的一個集合,自私是它的本性。當時把它看得神一樣,有無窮的資源和慷慨,信它,它就能照顧你——我也不知道全世界哪兒還出過這樣的事兒,你跟著你的神走,半道上神一彎腰回頭對你說:白白了您哪。
叫你選擇,你還是選有神的日子?咪咪方說。
現在不了。當時傻呀,被人暈了,你說憤怒我就一直在想,跟誰憤怒?這會兒想起來了,跟自己憤怒,我怎麼這麼傻呀,讓人給我暈了——怒自己。你懂我意思嗎?不帶這樣的。
咪咪方:後來呢,——接著往下說別停。
今兒是幾啊?
咪咪方:還是今天,你怎麼了,又要找書?
我覺得有點不對,好像我在說別人的話,在替別人廣播。
咪咪方:說得挺好的,是你,很是你。我一定要記著,下次帶錄音機來,——你覺得你現在在哪兒?
我們是在聊從前是嗎?
咪咪方:聊上個世紀。你年輕當作家的時候。
我現在感覺很不舒服,好像我在說瞎話,我說的話和看到的畫面搭不上。
咪咪方:你能看到過去?
我一說話過去就出來,一不說畫面就變成一股股火柴頭滅了的黑煙兒。又出來了,東單,無軌電車,都是發青的;五棵松,陽光很強,我在街上走。又沒了,都分散變煙兒了。
咪咪方:您喝口水,閉會兒眼。
沒事,我經常看過去,閉眼看得更清楚,一閉眼就是彩色世界——這話誰說的?怎麼說呢,當年的事兒不能事後聊,事後聊都是經過概括的。我不怎麼敢跟人聊,就是怕聊出來的不是自己,是想象的自己,演的自己,好在有畫面把著我。
咪咪方:你的小說好像一直有這樣的主題,發生過的事就不可能再現,再努力想真實,也是經過描繪。結論很悲觀,我們都生活在自己製造的假象中,不斷歪曲著自己。
原來我早就知道。
畫面裡你是什麼樣兒?
畫裡——此刻,我正跟人說話,笑著。都是輕鬆的,臉色很平靜。所以我要推翻剛才說的話,沒人憤怒,我和畫中的人都是在玩的。正在生活真好。六十年前真好。這一天我記得,我去朋友家打牌,出門沒趕上車,就是這輛車,338路,馬上就進站了。
我瞪大眼,被深深陶醉了,因為我看到自己跑著掛上了那輛車,如果我上了那輛車,車上就有那個無名姑娘,每次遇到她,她都會貼近我。那是八十年代頭三年我最大的事兒,我就是為這個天天坐這趟車。
汽車化煙兒了。我閉上眼,用手用力壓自己的眼睛,汽車又隱約出現個塗著黃油漆的尾部,老是尾部,我沒趕上這班車。
咪咪方:車開走了?
開走了。
咪咪方:你有正在寫作的畫面嗎?
沒有。從來沒有。有很多夜晚,夏天的,紗窗外面有樹的味道,燈光是檯燈照下來的,有桌子,反光,但沒有我,一隻擱在桌子上的手也沒有。如果你堅持我幹過作家,大概那些畫面就跟寫作有關,我不確定,因為我也可能就那麼無所事事待著,或者等人。
咪咪方:怎麼做到的?我也想再看看自己的過去。
我:到一定年齡自然就做到了。要足夠老。
我說:我腦子裡都是電影,特累,所以很抱歉。我記不住事可能和腦子裡都是電影有關係,一會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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