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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人。
騙你幹嗎?你讓她自己說——梅瑞莎。
梅瑞莎:我是她女兒,她生的我。我會講中文。
咪咪方帶她女兒梅瑞莎一起來的。那孩子一米八幾,職業女排骨骼,黑眼睛,瀑布般的褐色頭髮,葡萄乾臉型,一副特別知道自己是誰的聰明樣子。能說中文,是老外找不著準星那種,說多了也能帶得你的中文缺蔥少鹽。跟方言是一點關係也沒有了,跟咪咪方站在一起不說是一家人也沒人朝那兒想。
以下是我去世前從頭年春到隔年夏六個季節裡和咪咪方,有時梅瑞莎也在場,每次談話的記錄。因為是事後做的追記,腦子經常亂碼,不免遺漏。咪咪方那一方也有記錄。我們談過幾次後,發生了一些事情,她辭了工,比較密往我這兒跑,她用錄音機錄了後面的部分,那是她的資料,與我無關,我手上這份文件整理時沒有參照她的錄音。到隔年熱天兒,我已經失明,最後換的一個腎也衰竭了,不能吃東西,靠輸液,說話如同漱口,和咪咪方的最後幾次談話,是在順義區社會福利局退伍軍人臨終關懷醫院病房裡,她全部錄了音。那裡涉及到她父親方言的一些為社會善良風俗所不容甚或可能被認為是違法的隱私,如果她樂意發表,全由她本人決定。
因為這部分也有內容關聯到我,本人在這裡宣告:永遠放棄自己的名譽權,禁止任何冒充本人後代的人就咪咪方日後可能發表的文字中涉及到本人的事實和措詞提起任何理由的訴訟。因為這和本人的一貫自我要求相悖,本人從不認為本人除了自身之外還有一個叫名譽的東西,本人死後,也無隱私。
宣告二:這個檔案不是我們談話的全部和準確記錄。本人也無意準確,追記的時候有很多發揮,本來就是本人發揮起來講的話,本人有權再度發揮並且基於普遍的人性特權進行部分自我美化。
宣告三:本人不對這裡寫下的字負責。追著要我負也不負。
我坐下,恢復道貌岸然的樣子:花兒放門外。坐坐,都別客氣跟到自個兒家一樣既然來了。喝什麼?有涼水。要不要開窗戶,放放味兒?
咪咪方:您不用忙,我們喝什麼自己倒。甭開窗戶再凍著您。這是屋裡養的花兒。
我:放門外!回頭它死了,我又該動感情。
咪咪方:你幹嗎非把它往死了養呢?
由著我麼,它就是一定會死的東西。我盯著女孩看:上學呢還是工作?
咪咪方說:上學,學電影,沒出息,學了好幾年了也不知哪年畢業。
現在還有人學電影吶,早多少年北京電影學院已然改亞洲遊戲大學。
咪咪方說:不是製作,是研究,放在人類學裡,當作人類的一種行為分析。她那個學校您一定沒聽說過,挺背的一個美國鄉下,二十多字母一名字,大冷門大偏門都開在那兒。
想想上世紀拍電影的人還都叫自己娛樂之王,啊——呸!當年我就和人賭過,電影再過不了第二個百年,三十年之內就得讓遊戲頂了,再看電影得去博物館。讓我說著了吧,中國電影你看過嗎?
梅瑞莎被我盯得有點發毛:看過一些。
喜歡嗎?
不喜歡。
看不懂吧。
真有人那樣嗎?以為別人都需要他,以為自己能討好所有人,那麼自信。
我說:你說的一定是喜劇。
梅瑞莎說:你們當年就看著那種東西笑。
我說:你可以寫一篇論文,叫《人類是怎麼透過自我醜化來自我取樂的》。
梅瑞莎說:寫了,我的題目叫《從幾部華語電影看——自尊不是人類的本能》。當然我主要討論的是武俠電影中那種奇怪的人。
我說:中國人過去就是透過那種電影宣洩自己的犯罪傾向。
梅瑞莎說:這我倒不知道。教授拒絕看。當地的FBI政治正確科還找我談話,說我歧視特定人群,虛構了一種人類行為,一旦發表會引發族群抗議。我和他們吵起來了。
我問:美國是《動物口頭平等地球宣言》的簽字國麼?
咪咪方說:是。但“不得嘲笑家畜”和“釋放家畜”是保留條款。
我說:方,這幾天我覺睡得並不香,一做夢就夢見我跟你過去認識,而且特別可笑的是在夢裡我不是我,是一個寫字為生的人,那是我的一個被壓抑的願望嗎?
咪咪方說:那不是夢,您就是一個作家,不用再活一次,你已經實現你的願望,咱們也確實認識。三克疙瘩,你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