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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
第一章
我被取消了身份,也就是說,取消了舊的身份證、信用卡、住房、汽車、兩張學術執照。連我的兩個博士學位都被取消了。我的一切檔案、檔案、記錄都被銷燬——紙張進了粉碎機,磁記錄被消了磁。與此同時,我和公司(全稱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總公司)的錢財賬也兩清了——這筆賬是這麼算的:我的一切歸他們所有,包括我本人在內;他們則幫我免於進監獄。公司的人對我說,假如把你移交給司法機關,起碼要判你三十年徒刑,還可能在你頭上打洞,但是我們也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這說明我們的工作沒做好。他們給了我一個新的身份,我的名字叫M,我有一張蹩腳中學的畢業文憑,讓我在一個建築公司當工人,還給了我五塊錢——考慮到我在銀行裡的五十萬塊存款都將歸公司所有,只給這一點錢真是太少——然後開車送我去新的住處,有一樣東西不用他們給,就是我的新模樣。安置以前我有一點肚子,甚至可以說在發胖,現在已經尖嘴猴腮了。
有一件事必須補充說明,我現在犯的不光是直露錯誤,還有影射錯誤,因而萬劫不復了。這後一條錯誤是公司的思想教育研究會發現的。我絕不敢說公司這樣檢舉我,是為了擴大自己的營業額。我只是說,有這麼一回事。
這個故事到此就該重新開始: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有一個M,他是個又瘦又高、三十歲的男子,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色絲襯衣,一條黑色的呢料褲子,一雙厚底的皮鞋,鑽進了一輛黑色的大汽車(這輛汽車和殯儀館的汽車有點像。並且也被叫做送人的車),前往東郊一個他不認識的地方。有兩個穿黑衣服的男子陪他同去,並且在汽車後座上不斷地敲打他的腦袋,拍打他的面頰,解開他襯衣的領釦,露出一小片蒼白、消瘦的胸膛,說一些尖酸的話,但是意在給他打氣。後來汽車在一座上世紀五十年代建成的舊磚樓前停了下來,同去的人在他後背上推了他一把說:你到了,並且遞給他一張窄行列印紙,說:該記著的事都在上面。M從車上下來,走了幾步,拍了一下前門,司機把玻璃放下來。M說:能給我幾支煙嗎?司機取出一個煙盒,往裡看了看,說道:還有六支。遞給他,並且問道:還有事嗎?M搖搖頭,轉過身去,汽車就從他身後開走了。
此時天色將暗,舊樓前面有很多亂糟糟的小棚子。因為天有點涼,M打了一個寒噤。然後他就走到那座舊樓裡去,爬上磚砌的露天樓梯。那張列印紙上寫著“407”,也就是四樓七號。走廊上一盞燈都沒有,所以也看不出哪裡是幾號。於是他隨手敲了一家的房門,門開時,一個小個子女人用肩膀扛住門扇。M想,我應該讓她看個清楚,以免她不信任我,就一聲不響地站著。從敞開的門裡,傳來一股羊肉燉蘿蔔的氣味。據我所知,M既不喜歡吃羊肉,也不喜歡吃蘿蔔,所以他對這股氣味皺起了鼻子。那女人看清他以後讓開了門,把頭往裡一擺,M就走進去。這間房子裡很熱,因為有個房間裡生了火。她用手一指說:往裡走,給我看著孩子,飯一會兒就得。M就朝裡面走去,繞過了破舊的冰箱、破爛的傢俱,走進一間尿味撲鼻的房間,這裡有兩個小床,床上躺了兩個嬰兒,嘴裡叼著橡皮奶嘴,瞪著眼睛看著他。M想道,你們千萬不要哭,哭起來我真不知怎麼辦好。這間房子裡點了一盞昏黃的燈。那個女人在廚房裡說:你會做飯嗎?M說:不會。她又問:會不會鼓搗電器?他想到自己過去學過物理,就說:會一點。於是她說:那還好,不是白吃飯。
在被重新安置(也就是說,被取消了舊身份,換上新身份)之前,我上過兩星期的學習班。如前所述,參加學習班原本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這回和以往不同:除了讓你檢討錯誤,還講一些注意事項。最重要的是,我們不要回到原來住的地方,也不要和過去認識的人取得聯絡,假如這樣做了的話,“重新安置”就算無效,我們過去犯的錯誤也就不能一筆勾銷了。’我們當然明白,這是暗示我們將住監獄。重新安置了以後,我們既沒有妻子(或者丈夫),也沒有兒女。假如原先有,公司也會替我們處理,或者離婚,或者替我們撫養。要知道我們這些人都是挺有錢的,現在一切都歸他們了。我記得講到這裡時,會場上一片不滿的噓聲。公司的代表不得不提高嗓音說:這就夠好的了,要知道在上個世紀,你們這些人不是去北大荒,就是去大戈壁,而現在你們都安置在北京城裡!作為一個史學家,我不用他提醒我這個。我只關心重新安置了以後,活不下去怎麼辦。公司的代表回答說,假如大家都活不下去,就會產生新的治安問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