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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嘉和撫著那根斷指,思忖一夜,第二天就專門從學校叫回得茶看信。信是黃表紙,印著紅色豎格子,字是毛筆小楷,透著才氣和功夫,這樣的行書拿去,哪個老先生看著都舒服。得茶倒是高興,說:“我們系裡,宋史一向就是研究的強項。這個吳坤修的是北宋那一塊,再接著研究南宋,那是最完整的了。我先到系裡問一問。“
嘉和心裡一陣暖,看了看孫子,除了戴著眼鏡之外,他和兒子杭憶長得真是像。得茶三歲以後就回到爺爺身邊,他連一天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但在許多地方,卻驚人地繼承了他那位年輕詩人烈士父親的品性——比如他身上的那種潛在的浪漫和無私。所以1958年大躍進,少年杭得茶帶著一群人來拆他們忘憂茶莊的那扇樓花鑄鐵門時,杭嘉和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事先這個寶貝孫子已經把葉子廚房裡的鍋碗瓢盆都收去大鍊鋼鐵了。不過,當得茶把茶莊那張有乒乓球桌那麼大小的茶桌也搬出去的時候,嘉和還是真正心疼了。對他而言,這絕不是一張單純的桌子啊。再說,他們要桌子幹什麼呢,桌子又不能大鍊鋼鐵。
他心裡想的話還沒有說出來,葉子就忍不住先替他說了。葉子拉著孫子,小心翼翼地問:“茶茶,你們要茶桌幹什麼?”他們的寶貝茶茶奇怪地看著他們問:“爺爺奶奶,我們要茶桌幹什麼?”
這一句話就把兩位老人全問傻了。他們面面相覷,回答不出。他們的茶莊早已公私合營了,來賣茶的人早已沒有先在茶桌上品一杯的習慣了。至於一起在茶桌前鬥鬥茶、看看字畫的雅興,那根本就是前朝幻影,不提也罷,若提,自己都有恍若隔世之感了。
烈士子弟杭得茶的性格在三年自然災害之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當然不能僅僅歸於他的吃不飽。他是在這期間進人大學,並開始和楊真這樣的人真正開始接觸的,楊真的思想、學說和遭遇很深地影響了他,甚至影響了他的性格與為人處事,直至影響到了他對學業的選擇。
此刻,孫子的熱情感染了爺爺。杭嘉和可以說是很久沒見過得茶眼裡燃燒起來的這種熱情了,這是一種既為之擔憂,又為之欣慰的熱情。這份熱情也多少消解了因為這封信給他帶來的憂慮。杭嘉和已經老了,從他飽覽的人生中可以得出一些神秘的不可解釋的箴訓,比如過於巧合的事,往往是某些事件發生前的徵兆。在這封年輕人的信中,雖沒有看出過於巧合的機緣,但想起吳家,杭嘉和的感情依然是十分複雜的。
杭嘉和的預感沒有錯,得茶在得到系裡的肯定答覆之後,寫信給北方的吳坤。果然第二封信裡,就出現了年輕人火熱的傾吐。得茶看信的時候,激動得信紙都發出了嚷嚷的聲音,像飢餓的蠶正在吞吃著桑葉。果然世界既大又小,生命處處設定機緣,原來吳坤的行動裡有著這麼強大的內在的邏輯;原來他的那位名叫白夜的女朋友、那位名義上是北京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幹部的女兒,實際上卻是杭家的老朋友楊真先生的親生女兒;原來她自願從北方分到這江南小鎮,只有一個目的,就是離她的生父近一點,楊真先生不是正在湖州長興的顧清山下勞動改造嗎;原來他是那麼地愛他的女友,她是他的全部生命,是他的永恆的女神,是他的命運,總之沒有她他是無法再活下去了,所以他放棄北京的更廣闊的學業天地,寧願到這東南一隅來重新開始兩個人的新生命。他說這件事情只有求靠他們杭家,尤其是他杭得茶了。因為他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他和楊真之間的關係——也許這會影響他順利地分配到這裡。這封信倒是用藍墨水鋼筆橫寫的,辦公信紙。這個尚未見過面的年輕人的鋼筆字一開始也很漂亮、微灑,是那種專門進行過書法訓練的人才具有的筆力。但這種筆力行文到三分之一時就開始潦草,很快就轉化為一種天馬行空般的充滿激情的噴湧。急不可耐的傾吐,毫無設防的渴望,簡捷而十分有力、子彈一般地擊中了得茶的心。最後那一張紙得茶是連猜帶蒙讀出來的,看得出這位愛情的信徒,此刻已經處在白熱化階段。得茶只把這信看了一遍,就急匆匆地騎著腳踏車又往家跑。豈料爺爺連他一半的激情都沒有,爺爺杭嘉和把兩封信同時取了出來,反覆比較,這讓杭得茶站在一邊暗自不解,在他看來,有些東西是不好拿來作比較的,比如說有關涉及到愛情的東西。爺爺彷彿看出了他的心思,把信收了起來,只說了一句話:“這兩封信倒不像是一個人寫的。”得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他知道,在這件事情上,爺爺還是很關鍵的。嘉和卻只揮揮手讓他吃飯。嘉和有嘉和的想法,他要核實一些關鍵的問題,還要尊重老友的意見,尤其是在老友落魄的時候。他與楊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