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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方越一聽,冷汗出來,縮頭縮腦,再不敢說一句話,道一聲謝謝就朝老者反方向走去了。
看一看手錶,現在已經是凌晨時分了。拱袁橋一帶,杭一棉和杭絲聯的工人們上中班的已經下班,上夜班的,也已經上班了。周圍是那樣的黑暗,在黑暗上方的一盞路燈,更襯出世界的荒涼;而路燈下的那隻垃圾箱,那隻垃圾箱旁的一條正在覓食的狗,更加襯出夜行人的悽楚。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夜行人啊,在他的身上,還能看出一個美術學院的風流才子的一點一滴的影子嗎?他現在唯一還能思考的是縮到哪裡去睡一覺,茫茫人世,哪裡還有他方越的棲身之地呢?
茫然地往前走去,他突然聞到了一股強烈的臭味,一條大河,黑默默的,躺在眼前。是大運河啊,又聞到你熟悉的臭味了。方越打起了幾分精神,至少,大運河的臭味接納了他。還有拱高橋,高高的大石橋,黑暗中拱著身體,無聲地橫跨在運河之上。他晃晃悠悠地上了橋,站在橋頭,看著水面。遠遠地,還有突突突突的拖輪駛來。死是多麼容易啊,只要往下那麼一跳!
方越朝天空望去,一場大雨之後,夜空如洗,月牙兒彎彎,又掛在天上了。方越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後面沒有一個親人,連忘憂哥哥也不在。他想起了他那潔白的身影,想起他當年把他送出山去時的擔憂的眼睛。他曾經一遍遍懇求哥哥和他一起回到生他的故地:到西湖邊來吧,到山外繁華的都市裡來吧。忘憂只是搖搖頭,他說他喜歡山裡,他習慣了生活在白茶樹下。方越那時候不能理解哥哥,他以為忘憂是因為不能擺脫一個殘疾人的自卑感,才隱居山間的。他說:“哥哥,跟我回城裡去吧,我會養活你的。”忘憂笑了,說:“越兒,誰養活誰啊?”
這話沒過多少年就讓忘憂哥哥說準了。他當了右派之後,每個月都能夠收到忘憂寄來的錢。救命恩人啊,幾十年之後你還在救我。我想念你,沒有你們我活不下去。絕望使他低下頭,他在黑稠的河水中尋找親人的影子。沒有,誰也不會從這樣混濁的水中顯現出來。我們杭家人是潔淨的,我們無法在混濁中生存。
大學期間,方越就曾到這裡來寫過生,畫過素描,他那時候就知道杭州其實有三種水:西湖水、錢塘江水和大運河水。人們擇水而居,那麼杭州也就有三種人了:屬於西湖的人,屬於錢塘江的人,屬於大運河的人。一種是雅的,一種是勇的,而一種正是卑微的啊,方越發起抖來了。
背後有人輕輕拍了他一下,聲音尖尖地問:“喂,你在這裡幹什麼?”
方越一顫,回過頭來,認了好一會兒,才認出她是羊壩頭那個管電話的來彩,突然拍拍腦袋,說:“我還欠你電話費呢,這就給你,這就給你。”
來彩就嗲兮兮地搖著肩膀說:“你倒頭腦還清爽啊,我當你要跳河自殺了。”
方越這才想起來,問她跑到這裡來幹什麼。來彩說:“我是這裡人啊,你腳板底下這塊石頭,就是我爹把我抱來的地方,我不到這裡,我到哪裡去?”
原來來彩的養父是拱高橋的賣魚人,一次趕早市,就在這橋頭撿了她這個女嬰,養大後再賣出去的。儘管如此,來彩還是念著養父的養育之恩。養父死了,他那間房子來彩就理所當然地繼承下來了。夜裡十二點以後,不叫電話了,她有時會回來看看,次日一大早趕回去。沒想到竟然在這裡看見了右派分子杭方越。她已經在後面盯了好一會兒了,以為他要自殺呢。見他沒有死的意思,這才放心了,只是忘不了那老習慣,纖手一掌拍在方越肩上,說:“哎呀,你可嚇死我了,你要死了,我明日怎麼跟你爹說去。我跟你說,好死不如賴活。六二年我從那邊回來,當我特務呢,鞋兒襪兒脫光,六月裡赤一雙腳,到這橋頭來拉煤車。那個痛啊,腳底板起泡,真正弄得我活撞活顛。後來問我瞎子嫁不嫁,我心裡想,什麼瞎子,死人也嫁,先活下來再說。你看,我現在不是活下來了嗎?”她就顧影自憐地環視了一下自己,又說:“方越,你不要以為我這話對多少人說過,我只對你一個人說,因為我怕我一走你又要尋死。我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再會!”她就再一次嗲兮兮地向方越招了招手,扭著她那個細腰大屁股就下了橋。方越傻乎乎地還沒回過神來呢,那尖嗓子又回來了,這一次是告訴他她在拱高橋的地址,說:“你什麼時候到我這裡來玩嗅,不要以為你們杭家有好茶,我這裡也有好茶的!”這才一扭一扭地消失在半夜裡的大石頭橋上。
方越呆若木雞,手撫被來彩拍過的肩膀,女人的手掌又溫暖又柔滑,他有一種心酸的幸福,一種活下去的勇氣油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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