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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越喜歡這裡,杭州城雖三面環山,但唯有南邊一帶對他最有吸引力,他總能在那裡找到一些有關官窯的蛛絲馬跡。手握糞勺幹活時,他不時地放下糞勺,跑到前方被糞澆溼的那塊地上,撿起一些被打溼後發出光亮的東西,有時候是一塊石頭,有時候是水泥,有時候也會是瓷片,但絕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種。他手握糞勺,再一次眺望南山,他一直就有一種預感,認為陶瓷史上數百年未解的一個謎——修內司窯窯址,就在眼前。他所能看到的這片山間。
和杭家的大多數人不一樣,他們是品茶,他杭方越卻是品茶具。但他真正決定把研究瓷器作為自己的一生的選擇,還是因為某一個偶然的機會,在花木深房幫助義父整理爺爺杭天醉的遺物時產生的。
爺爺的遺物其實已經不多了,在那不多的東西中,一把舊摺扇引起了他的興趣,摺扇的一面畫著一個品茗的白衣秀士,坐在江邊品茶,天上一輪皓月,但那茶杯明顯地就不是紫砂壺。摺扇另一面是一幅字,上書杜流的《奔賦》,全文並不長,但方越看得很吃力:
靈山惟嶽,奇產所鍾。厥生條草,彌谷被崗。承豐壤之滋潤,受甘露之霄降。月惟初如秋,農功少修,結偶同旅,是採是求。水則成方之注,指彼清流。器擇陶簡,出自東隅。酌之以地,取式公劉。惟茲初成,沫沉華浮。煥如積雪,曄如春敷。
方越的古文根底並不好,這和他幾乎沒怎麼受過完整的傳統文化教育有關,但他明顯地就對這段文字表現出濃烈的興趣。他請嘉和幫他解釋這段文字。
正是這一篇古文讓方越進人了一個奇妙的世界,他由此而知道,在那高峻的中嶽嵩山上,長著滿山遍野的茶樹。一群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文人,結伴而行,到山中去採摘與品嚐它們。煮茶的水呢,是要用山間流淌下來的清流的;煮茶的器具呢,要用上好窯灶,還要用越瓷的茶具。用瓢來斟茶,這規矩是從公劉那裡學來的。這個公劉是個了不起的人,是古代周族的領袖,他率領著周族遷居並發展了農業,開創了周代的歷史。這樣把茶煮好了之後,茶渣就沉在了下面,而茶的精華,就浮在了上面。那時候的茶啊,看上去明亮得像積雪,燦爛得就如春花一樣美麗呢。
嘉和講述這一段內容時平平靜靜,但方越卻聽得如醉如痴,他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茶是可以這樣來吃的。他不解地問:“父親,我不明白,我們喝的茶,顏色應該是綠的啊,怎麼杜額卻說它是明亮得像積雪一樣的呢?難道古代的茶是白色的嗎?“
嘉和笑了起來,說:“你讓我想起我小的時光,我也是和你一式一樣地問過我的父親,他說,你自己看書想去吧。”他看到方越一時著急的模樣,才說,“這個也不難,我告訴你就是。茶嘛,古代的人跟我們是不一個吃法的。他們是要把茶弄碎了,跟其他東西拌在一起做成了茶餅,咯,就是現在的磚茶那種緊壓茶。等到要吃的時候,還要再把它們弄碎,用茶碾子碾,也就是現在中藥店裡的那種藥碾子的樣子。碾成了白色的粉末,再煮,煮好了,白花花的一層在上面,好看得很。一次煮好了,也就是盛個四五碗,大家喝,要是水摻得太多了,就不好喝了。這種品茶弄到後來,就開始鬥茶了,看誰的茶越白越好了。暗,下城區孩兒巷裡住著的陸游,就是寫'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那個陸游,下面還有兩句詩,寫的就是鬥茶:'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這個分茶,就是鬥茶啊。”
方越還是好奇,問為什麼今天的人不鬥茶了呢?父親的回答讓他心服口服,父親說,喝茶要又簡單又好喝才行,因為說到底,這是老百姓的飲料,不是人參白木耳,富貴人家只管掉頭翻身玩花樣。比如這樣喝茶,喝到宋朝人手裡,皇帝都是品茶高手,品茶倒是品出精來了,但茶農可是苦死了,玩物喪志,國家也亡了一半了。所以到了明朝朱元漳手裡,下了一道命令,從此宮廷裡不進緊壓茶,統統都進我們現在喝的這種散茶了。所謂唐煮宋點明沖泡,說的就是這個過程。
聽到這裡,方越突然恍然大悟,說:“我現在曉得,為什麼天目盞的茶碗大多是黑的,碗麵那麼斗笠形的了。你聽我說有沒有道理。因為那時候崇尚茶要白色,所以碗要黑,碗麵要大,這樣白色才襯得出來。後來喝我們現在這種樣子的茶了,茶要綠了,所以青瓷白瓷就吃香了,你說是不是?”
方越的不大的眼睛機智地閃著光芒,讓嘉和看了突然心疼。方越越長越像他的親生父親,但他身上並沒有父親的油滑和賣弄,這孩子是忘憂從火坑裡救出來的啊,是他杭嘉和的親骨肉。他摟住了方越的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