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部分(第2/4 頁)
——然後,他就醒了。
直到開啟窗子,看見了窗外那株紫荊花掛滿著露珠,在初陽下燦爛地開放著了,院子的鵝卵石小徑被昨夜的大雷雨沖刷得乾乾淨淨,他才知道,多日陰雨的江南杭城終於放晴了。
一陣無法言說的喜悅突然襲入了他的陰暗的內心,好像一道陽光突然照亮了久不開倉的地窖,黴氣散發出來了,立刻就被陽光下的新鮮空氣吞沒稀釋掉了。
這是久違了的少年時代的心情。在那些短暫的歲月裡,他曾經有過短暫的企盼,彷彿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意想不到的幸福降臨到他的頭上。那時,他正在京都的羽田先生的門下習茶,他還不曾有資格成為一個候補的青年士官生呢。
他把所有的窗子都開啟了,然後特意叫來嘉喬,吩咐說,他今天另有公務,不接見任何人。除非有特別緊急的事件,一般不要有任何人來打攪他,他準備外出一趟。
嘉喬小心翼翼地問他,如果不是特別重要的話,能否告訴他小掘太君準備到哪裡去,這也是他作為一名下級,在這特別的戰時必須知道的。
小掘一邊高興地颳著鬍子,一邊說:“我早就想去一趟徑山,不,你不要說帶衛隊什麼的,我今天是微服私訪。你看,這是剛剛送來的你們中國人的長衫。要不要我穿起來給你看看,合不合身?”
小掘突如其來的興致不但未使嘉喬放鬆,反而使他愈加狐疑,而當小掘套上了這件灰色譁嘰夾布長衫時,嘉喬簡直愣住了。小掘原本是一個毛髮旺盛的男人,平時他很注意理髮剃鬚,最近幾天也許是忙了,一直顧不上。今日突然剃出了一個青青的下巴,那望曲的頭髮反而就顯現了出來。嘉喬看著這個突然穿上了中國長衫的日本太君,他說不出話了,一陣恍然大悟的恐懼感不由自主地從他的目光裡透露出來。
為了掩飾這種突然發現了的恐懼,嘉喬說:“小掘太君,我很想按照你的指示去做,只是我還不能明白究竟什麼樣的人是一定不能見的,什麼樣的事情才算是特別緊急的事務。比如說現在就有一個人正站在門口要求您的接見。我讓她等一會兒,我拿不定主意”
小掘停止了對自己這件中國長衫的欣賞,皺起眉頭等待著嘉喬的下文。他知道,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杭嘉喬不會這樣暗示他。
“——是這樣的。你已經知道盼兒回到了羊壩頭杭家大院,我昨天聽到李飛黃對你這樣說的。可是你還不會想到,現在她就站在門口。她的肺病倒是好多了”
“是你們家族的那位可憐的姑娘嗎?“
“也許你想見見她,她一直就是在你的關照下的“
小掘就站到視窗去了,紫荊花開得真好啊,雨過天晴,永珍更新,春意盎然。現在他知道了,為什麼他從惡夢中醒來之後會有一種企盼,有一種暗暗湧動的對於青春的渴望,還有一種對自己純潔的少年時代的回想。現在他知道了,為什麼他來中國數年之後,第一次發現了中國的太陽。
杭嘉和的女兒杭盼親自來找小掘一郎,並不是來祈求撒旦的。她從來也不相信這個裝腔作勢的人會散發出真正的人的熱氣。她一直把他看作是從地獄來的使者。在任何時候,他都冷酷得猶如一方大冰塊。當他久久地注視著她,輕輕地對她嘆息地說著可憐的姑娘時,杭盼看到他那兩個大冰窟一樣的眼睛深處霧騰騰地冒著不可告人的寒氣。
杭盼與別人對小掘唯一認識不同的地方,僅僅在於性別——當杭氏家族所有的成員把小掘看成魔鬼的時候,在盼兒的眼裡,他是一個男性的魔鬼。儘管上帝主張寬恕一切,但杭盼從來也沒有想過寬恕像小掘一郎那樣的強寇。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要以上帝的名義去譴責他們,譴責不是往往和寬恕連在一起嗎?
然而此刻,當杭盼站在小掘一郎這富有十足的中國人情調的書房兼會客室裡的時候,她不是懷著某一種強烈的譴責的慾望嗎?是不是從昨天夜裡開始,當她和她的父親幾乎同時知道了那個可怕的秘密的時候開始,這個名叫小掘一郎的日本人,就獲得了某一種被譴責的資格了?
杭盼是一個年輕的中國姑娘,除了《聖經》,她沒有讀過太多的書。她的身體始終不怎麼好,即便是在吃了許多的西藥之後,即便是在別人發現她一天天地在好起來的時候,她也沒有覺得自己在好起來。她常常想到死,常常想到死,她甚至像很多老年人一樣,已經留好了自己死去時穿的衣服。她正在秘密地繡著一隻冥枕,那也是到另一個世界去時所必須用的。
和他的父親一樣,杭盼,是一個對死亡有著準備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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