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部分(第3/4 頁)
不相信她呢?是的,從結婚的那一天開始,他就以為他是不愛著她的。然而,不可理解的悻論也就由此產生——如果他不曾愛著她,那麼他為什麼要娶她呢?為什麼要和她生下一雙兒女呢?難道他真的一點點也不曾喜歡過她嗎?在他們年輕的時候,在那個風和日麗的龍井山中,當水草歡快地在小溪下舞蹈的時候,當她毫不猶豫把耳環取下來獻給他們的理想的時候——難道他真的一點也不曾為她動過心嗎?
他知道自己一向嚴於律己,其中動機也包含著苛求於人。他只是看上去仁慈寬厚,很少指摘別人,其實他骨子裡與人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他不願意走近他們的心靈,他不相信他們。現在他想起來了,他幾乎從來也沒有和方西冷認認真真地交過心。當他發現方西冷的心東搖西擺總靠著嘉平的時候,他就不戰而退,他從來也沒有想過要把方西冷的心真正奪過來——這種內心的交戰本身就是他的自尊心所不允許的。他是在放棄,但並不意味著失敗,他是以放棄來獲得勝利的。然而他勝利了嗎?
他知道,他對她手上的傷痕,對她頭上的白髮,是負有責任的。他不知道此刻所產生的感情是不是愛情,也許是,也許不是。但一切都晚了,無論如何也無法挽回了,這一次是真正地生離死別了
家族中的人一個個死去,並不僅僅使嘉和堅強,每一次生命的消亡也使他軟弱。這是多麼無法理解啊,他越堅強,同時也就越軟弱,他越軟弱,同時也就越堅強——他不能夠再那麼默默無語地撫擦下去了——他攤開灰塵沾滿了的手,無望地看著方西傳,他沒有辦法不讓他女兒的母親走,他沒有辦法讓他女兒的母親留下來。他就這樣茫茫然地走上前去,把他從前的妻子緊緊地摟在懷裡——他終於把自己還原到杭氏家族的血緣上去了,在這一剎那,他是多麼地像他的父親,他畢竟是杭天醉的兒子啊
他們說了一些什麼?無疑,他們說了許多,有仟悔,有解釋,有囑託,還有許諾。誰也不在乎這些話的可實現性,要緊的是說這些話的過程。這其中肯定還是方西冷說得更多。她提到許多人的名字,其中有她的一雙兒女,有漢兒,還有其他一些人有兩個人是她專門提到的,一個是葉子,一個是李越。杭嘉和幾乎只能應接不暇地點著頭,“嗯嗯“地應著,對必須解釋的他也不作
解釋,沒有時間作解釋了。他不斷地在她的話語的空隙中夾進簡短的詞眼——”你放心“;“會找到的“;“我會像親生兒子一樣把他帶大的“;“是的,當然,當然不能讓那個日本佬欺侮我們的女兒,會有辦法的“;“當然,當然,離婚手續一定要辦,一到美國就辦“;“說哪裡去了,你會回來的,盼兒還等著你的藥呢“;“說什麼,我不會死的,我怎麼會死呢“等等,等等。
他們各自對分手的時候的儀式都很慰藉。按照這個茶人家族的慣例,他們以茶代酒,飲盡而別。茶是新的,小撮著剛從翁家山送來的明前龍井,不到半斤,嘉和還分給了陳揖懷和趙寄客一些,眼下不多的一點點,就又分了一半給西冷。“到美國去吃吧,以後我們會給你寄的”嘉和說。
他們捏出一小撮來,衝了兩杯新茶。西岸小心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紙包來,裡面有四朵製成合歡花形的蜜餞。她把它們分成兩半,兩朵放到了嘉和的杯裡,兩朵放到自己的杯裡。她鄭重地說:“是成雙成對的。”
“我看見了。”嘉和說。
“是我今日特意帶來的。”
“我曉得的了。”
“我們結婚時我讓你喝了單數,那不是故意的”
“我曉得了”嘉和端起了杯子,“你看,我把它們全吃了。”
“我也把它們都吃了。”方西沙甚至笑了起來,她現在沒有什麼可以遺憾的了。
那天深夜,杭漢睡不著覺。他再一次起床,踱到廂房閣樓的後窗,看著後院之外的那條垃圾河。不,現在它已經是垃圾山了。
不過,從前河邊拉起的電線杆子倒還在,零零落落地亮著幾盞雞蛋黃一樣的燈。杭漢看見有兩個人,隱隱約約地朝他們家的方向走來。看上去他們走得很小心,儘量避開有光亮的地方。這兩個人膽子不小,現在已經到了宵禁的時間了,被日本巡邏隊撞上就麻煩了。這麼想著,杭漢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床上。
半小時之後,他聽見有一個人輕輕上樓的聲音。他連忙點燃了油燈,幾乎與此同時,他的未被鎖上的門開啟了,一個貴夫人出現在他的面前。
杭漢幾乎要輕聲地驚呼起來;“真沒想到,會是你”
貴夫人淡然一笑:“和我同來的那個人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