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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客當成是他小掘私人的,要殺要砍要放要跪下來行感謝生身的大禮,那都是他的事情,他絕不允許別人來非議半句。此時眾目聯聯之下,雖不好發作,這筆賬卻被他記下了,吳有的末日即刻就到,只是現在,連小掘自己也沒想到呢。
小崛轉身勒馬之時,沒有忘記冷冷地朝那個叫杭嘉平的人放出陰毒一眼,那人倒也坦然直面地接受了,一副不可捉摸的神情,轎子就在他眼前移了過去。
持槍的憲兵本來以為長官必定要舉起馬鞭,讓這兩個過城門而不下轎的男女吃不了兜著走,沒想到忙裡趁亂,馬鞭也沒舉,那兩人就稀裡糊塗過去了。再看小掘,已回身揚鞭,騎馬直奔城裡,看樣子那裡又有亂子了。雖是清明節,卻不是太平的時光啊!支那人,大大的狡猾,良民的不是!憲兵們突然意識到重任在肩,大吼一聲,就攔住了轎子後面的一對老母女,他們打算對她們好好地發一次難,以彌補剛才的憎裡增懂。
雞籠山啊,杭家那被老茶新茶重重疊疊掩蓋起來的生死祖墳啊,永遠也流不完的血淚啊今日這裡聚集的所有的人們——他們中有不共戴天的仇人;有背叛者與被背叛者;有愛著的與失去了愛的;有麻木的與敏感的;有卑鄙的和高貴的;有苟且偷生的和義無反顧的——他們在這樣的青青的新發的龍井茶蓬下做著同一件事情,他們都在發自內心地痛哭了
老吳升哭得最自由自在,那真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他哭小茶,但他主要是哭自己。他知道自己這輩子完了,他沒有能夠趕上眼前墳裡躺著的那個對頭——這些年來茶葉生意一年比一年難做,他吳升也不見得就超過了十年前的忘憂茶莊。他慘淡經營,敵得過杭州城裡的對手卻敵不過洋人:敵不過印度,敵不過錫蘭,也敵不過日本了。日本人不但佔了我們的茶葉市場,還佔到我們的茶園裡來了,還佔到我吳升的家裡來了。我的幾個孩子都成漢奸了,他們將再也沒有眼前這些死者的歸宿了,他們將死無葬身之地了。吳升哭自己,一邊哭一邊想,看來他沒有福氣葬在杭州的龍井山中了,他得和老伴打好招呼,回徽州老家山中找一個埋老骨頭的地方了。要不誰知哪一天,國兒女所累,害得他一把骨頭拋之荒野呢?這樣的事情他可是見得多了。老吳升悲從中來:杭天醉啊杭天醉,我不甘心啊。我到頭來沒能和吳茶清一樣,在天堂杭州找一塊靈魂安息之處——我不甘心啊。我養的漢奸兒子可是你生的啊,他可是姓杭的啊,你這躺在黃土壟中與我做死對頭的杭天醉,你好狠啊,我吳升好悔啊
我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沈綠村的眼淚——沈綠村會哭,這本身就是一種奇蹟。然而,他的確哭了,掏出了雪白的手絹,緩緩摘下金絲眼鏡,眼淚雖不多,但還是流了,而且也不是裝出來哭給別人看的。似乎因為這綠色世界的感召,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妹妹綠愛小時候的可愛模樣。這都是半個世紀前的往事了,要不是來到她的墳前,他是不會想起來的了。人,都是要死的,綠愛死在他前面,他也沒有多少的憐惜,關鍵在於她的極其殘酷的死。嘉喬一直試圖把她的死解釋為一種偶然,一種沒有必要的自殺行為。可是這瞞不了老奸巨猾的沈綠村,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妹妹是在怎麼樣的情景下死去的。妹妹姓沈,他也姓沈,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他大妹小,長兄如父,妹妹是他的,就像珠寶巷的房產是他的,上海南京路上的綢莊是他的一樣,他有責任保護好他的私人財產。妹妹雖然刁蠻,也得由他來處理,他要是早一點打個招呼,妹妹決然不會死。如今晚了,沈綠村為自己沒有盡到責任而哭——鬧了半天,和老吳升一樣,他也是為自己而哭啊!
杭嘉喬決沒有乾爹吳升哭得那麼複雜——雖然他也是隻哭自 己,但他只為自己的生命而哭,為自己肉體的痛苦哭,為冥冥中他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有沒有的報應而哭。他再也沒有像從前那樣只在母親小茶的墳上點香祭拜了。他在杭家的每一座墳前,在每一株墳前的新老茶樹下點了香。他想盡可能地虔誠一些,可是因為他骨子裡的功利,他的虔誠看上去就有幾分做作和虛偽——他虔誠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他的全身的骨頭別再痛,為了他能夠健康長久地活下去。他還年輕,從來沒有想到過死,這會兒他在祖宗的墳前想到死了。他不敢想像自己有一天也將躺在這裡,一株茶樹下。況且,誰知道人家讓不讓他躺在這裡呢?想到死他就嚇得心尖發抖,他就禁不住大聲地痛哭——他的聲音又尖銳又慌張,像是就要淹死的人正在拼命地撈稻草。俄頃,他突然像一頭受了驚嚇的鵝,一下子伸長了脖子,盯著這滿山的茶蓬。茶樹平靜溫情,哺哺私語,卻對他的哭聲無動於衷,甚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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