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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快地就接受了死亡,他那麼嚴峻,又那麼習以為常地說出了死的字眼,並轉授給他的夥伴。寄草不敢看她拉著手的這個白孩子——他不再是從前的那個神經質的林忘憂了,他不再是十歲了,他不再是孩子了。
他們走到卡車後面的大車廂旁時,看到無果師父正從車上下來。他面無懼色,從容如常,他說:“剛才這場功課做得好。”
寄草發現,一夜過後,他們都變了。
一切都得重新設計了。寄草決定,先和無果師父回他的天目山小寺院,等安頓好一切,再作打算。
俄曰:天目山垂兩乳長,龍飛鳳舞到錢塘。浙江境內自西南而向東北傾斜的天目山脈,把長江和錢塘江隔開了。這天目山,原有東西二目,寄草他們一行此去的無果出家的小寺院,恰是在東天目盡頭。此一處與安徽毗鄰,又在臨安與安吉交界之處,崇山峻嶺,萬木參天,和杭嘉湖平原,完全是另一種氣勢了。
從平原上走來的孩子林忘憂,帶著他新結識的小弟弟李越,越往山裡面走,臉上那孩子們本不該有的憂鬱恐懼之色,就越淡化消退了。須知,強寇們入境進入平原的短短几個月內,燙火就幾乎成功地摧毀了孩子們對富庶的魚米之鄉的記憶。他們在從前的平原上日伏夜行,池塘和田埂絕不再有詩情畫意;日落日升,映入他們眼簾的則是一幅預兆著死亡的畫圖。這樣的徵兆因為來自於大自然,更顯出了其驚心動魄的面目。
苦難已死死地刻在了孩子們的臉上。他們驚恐萬狀地跟行在屍體橫陳的村莊和城鎮,平原已經成了孩子們心靈的地獄。以後許多年,直到平原再一次地風和日麗鳥語花香,直到他們老了死去,他們對平原的心情將一直是複雜的。當他們看到一朵鮮花盛開的時候,他們的眼前會突然濺開了一朵血花。
他們如此特殊的童年,使他們似乎生來變得親近山林。他們越往深山裡走,越發覺得平原是敵意的,山林則充滿了人性。山林把槍炮和死亡阻隔在了森林的邊緣,山林還給了他們溫飽的白天以及可以安睡的夜晚——在夢中,他們聽到了的不知名的鳥兒的啼聲——然後,關於平原生活中的某些細微的愛的感受,便又開始了復甦。
正是在江南年代久遠的古老地層和雨水充沛的溼潤氣候中,他們走過了許多坐落在山拗和山頂間的人家。這些茅草房裡的老人和孩子們,幾乎個個一貧如洗,同時又個個古道熱腸。他們操著奇怪的土語,和老僧無果交流著。孩子們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到熟悉的嘆息和同情。夜間,他們啃著山芋,睡在火塘前,臉上、手上,還有腳上,都是被劃割開的一條條的口子。有的正在發爛,有的彌合了,被他們發癢的小手又重新抓開。從前食不厭精、嬌生慣養的忘憂如今蓬頭垢面,雪白的頭髮和面板上稅和著不知從哪裡蹭來的灰土,一隻手還抓著隨便什麼可以吃的,睡著時也死死不放,臉上就露出一會兒心滿意足一會兒又驚恐萬狀的神情,看上去活像奇異的山怪。
他們的行程非常緩慢,常常是東住十天,西住半個月,為的是避開日本佬的掃蕩。然後,他們終於走進真正的大山了。在那裡,他們看見了數人合抱的柳杉,他們看見了金錢松和銀杏樹,山裡人還告訴了他們什麼是天目杜鵑、天目紫荊、天目械和天目杉。他們還認識了浙西鐵木、杜仲,他們甚至還看到了罕見的連木香。他們穿行在杉木、馬尾松、黃山松、香樟、楓榴和紫捕的林海中,不知不覺的,也就穿行在1938年的春天之中了。
無果的小寺院,與梁昭明太子的文選樓相去並不算太遠,寺邊有古泉。寺中人早已散去,這裡剩了一個空巢。無果的歸來和他帶來的同行人,無疑給這荒蕪的山寺帶來一片生氣。兩個孩子不顧大人勸阻,趴在泉邊,開始喝起山水。寄草說:“水涼著呢,小心喝了拉肚子,無果師父正燒著水,一會兒就開了。”說著,就把這兩個孩子拉開了,自己卻蹲在泉邊開始洗起臉來。
忘憂突然說:“要是這會兒能喝上家裡的香茶就好了。”
猛然間提到了久違的家,久違的忘憂茶莊的茶,寄草心一動,泉下那張波動的臉影就漸漸地僵住了。
無果正在寺邊小灶棚裡燒著火,聽了忘憂的話就說:“要喝茶有什麼難的。到了這裡,龍井是喝不到了,山裡的野茶可是遍地都是,你睜開眼睛看看就是。“
春天到了,春茶又該下來,杭寄草,直到這時候才想起了他們祖輩賴以生存的季節來到了。她不願意在這樣的時候多提龍井茶,彷彿有些字眼是隻能在心裡藏著,一張口說就容易吐出去化在空氣中消失了一般。她說:“我們家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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