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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喝了太多的刀子燒。後來回到姜斯年教授白色夾竹桃盛開的小院,在他威嚴的眼光逼視下,我轉述梅子孝這番話時,我確實說不清其準確程度有多少,哪些話在我內心無數次暗暗複述中被篡改?丟掉了一個農民該有的方式?或者我真的是一字不漏地刻下了他的話,像站在一個幽暗的屋簷底下數清了一場雨中閃亮的雨滴?有一點毋庸置疑,那一夜梅子孝確曾深深觸動了我。最後,我一手搶過他的瓷瓶說,老爺子你可別喝糊掉了,我來吧。我仰起嗓子咕咕咚咚將瓶裡剩下的酒全灌了下去。
“刀子燒”並未像我曾經害怕地那樣把我弄得暈頭轉向,相反地,有一瞬我感覺腦子裡陡然一醒。我想起了我尚未出口的問題,我問道:“老爺子,圖紙你也看了,話也說盡了,你撤,還是不撤?”
梅子孝說:“不撤”。
陶月婷撲通一下跪在七姑膝前
心尖尖上有個人影兒,
咒他,他不走;
燒他,他不走;
砍他,他不走;
死了,化作一把灰飄散了
顆顆粒粒裡,還是那人影兒
————拉魂腔《樊梨花》“自嘆”一段
哐————門開了。靠在炕頭打盹的七姑一下子驚醒了。多年以來她有午後小憩的習慣。她偏愛春日正午的絨毛般柔軟的陽光,它如此短促,不緊湊著身子貼向窗前,它一轉身就已溜走。它如此叫人滿足,斜靠在窗前一閉眼就滑向了慵沉的睡眠中。斷斷續續地有一些夢的碎片。碎片中有一些人的臉,某個部位比如下巴,堅硬下巴上的一顆黑痣,是那麼的清晰,而整張臉卻模模糊糊地難以辯認。這顆黑痣印在所有熟識朋友的臉上,都顯得那麼可疑,所以你就不必再費神去猜了。年少時昏天黑地的荒唐事兒,能記著個一鱗半爪也就足夠了。只記得我喜歡穿淺底灰幫的布鞋。年紀大了,她更加珍惜這短短的正午。想想年輕時,夢是深的,一個夢有時就是一曲戲,完完整整的一曲戲。而現在,正午的夢是淺的,“哐”地一聲就讓她浮出了泡沫覆蓋的水面。她有些懊惱地盯著推門而入的人。
進屋的是個穿短袖藍暗繡旗袍的高挑女人。白臉膏腴,胸前肥沃,腰部卻是細細嫋嫋地一步一搖。髮髻朝腦後高高挽起,有幾縷微微染黃的長髮隨意地垂在耳前,有一種難言的風致。腕上戴著一隻黑鐲子,像一條黑色的小死蛇。腿細而長,穿著一雙高跟尖嘴的橙色皮鞋。手中還拎著兩個鼓鼓囔囔的袋子。她有四十五歲,或者乾脆剛過三十?都很難說呢。她臉上含著一股淺淺的笑,似笑非笑。七姑從懶懶的姿態中微微挺直了身子,有些心慌地暗想,癱子村多少年沒踏進這般風韻的女人了吧,或許是撞錯門了呢?
不料那女人倒先開了口:“您老人家是七姑奶奶,七巧鶯姑奶奶吧?可真是難找哦。”
“哦,哦。”七姑一邊答應著,一邊趕緊下炕招呼她坐下。
“七姑奶奶還記得您有個小師弟叫陶環明的嗎?小名叫陶小瘌子,呵呵。他就是我爹呢。您肯定不記得羅,名義上說是您師弟,班子裡他年齡最小,其實是跑跑龍套端端茶,一次臺也沒輪上。七姑奶奶當年紅透了四省的半邊天,哪記得他哦!我爹死前可是天天念嘮著七姑奶奶呢。”那女人一邊笑吟吟地問著,一邊又自已戳穿了底。“我叫陶月婷,原來也在縣拉魂腔的劇團裡混過幾年。”她說。七姑哦哦地在一旁陪得笑臉。在一大堆吵著鬧著幫她提化妝盒的師弟中間,她倒真不記得有個叫小癩子的了。在癱子村的這幾十年,她再也懶得耗神去憶那些早就荒廢了的名字。
“祖師爺的南拉魂班子散了後,我爹在鄉供銷社賣化肥。後來,縣文化館到農村整理老戲本詞,無意間找到了他,又把他調到剛成立的劇團。也是仗著祖師爺的名頭響,還讓他做了副團長。嗨喲我爹哪是什麼管人的料,他叫人到處找七姑奶奶,到山東荷澤找、到江蘇鹽城找,又到阜南、蒙城、界首這些縣去找,寄出去的信少說也有幾筐子,都是一點影兒沒有。漸漸地心冷了,懷疑七姑奶奶您兵荒馬亂中死了。老頭子難過得好幾年呢,他在家臥室裡本來只供了一座祖師爺的長生靈位,又來又加了一個七姑奶奶您的牌位,逢年過節都沐浴焚香呢。後來倒也聽人說您嫁給癱子村一個農民了,老頭子死活不肯信,草草打過一個電話到鄉里,不知為啥這線索就斷了。前幾天聽你們王鄉長說起您,驚得我沒跳起來。沒成想您老人家真的窩在這疙瘩裡呀。”陶月婷的話像一串亂蹦的珠子。說著說著,又動了情,眼睛酸酸地發紅。
七姑的淚嘩地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