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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挺荒唐:梅瞎子的鐵器是別人拿糧菜交換,不搞骯髒的金錢交易,恐怕捅八竿子跟“資本”也沾不上邊哦。文化革命期間,拎著狼牙棒的紅衛兵革命理想餓得嗷嗷叫,又想把梅瞎子當成封建主義的殘渣餘滓給整死,說他鍛打的鐵器也是兇器,妄想“武裝敵人”,但搜了半天罪證,梅瞎子的刀除了宰過雞鴨豬羊之外,沒沾過任何一個人的血跡。梅瞎子從不跟別人吭一個字,誰是朋友、誰是敵人的要害問題也讓人頭疼,就只好草草收場了。幾十年的寂寞終於把風水熬得逆轉了過來,這幾年農村開始搞市場經濟,幾個尖臉猴腮的浙江小商販探聽得梅瞎子鐵具在淮河一帶的美名,竄到了癱子村,想投資樹一個“梅瞎子品牌”,把小打小敲的事做成一個財源滾滾的產業。小商販操蹩腳的官話,在梅瞎子的爐邊軟磨硬泡了幾天,梅瞎子彷彿沒聽進一個字,他們只好悻悻離去。但聽說“梅瞎子刀具公司”真的在縣城開業了,生意還挺紅火。照樣是無人追究。
我研究淮河民俗流變史時遇上了一個小小的障礙:許多舊習追不到源頭。比如復仇之器必須在桃樹下深埋一年的說法,就頗讓人迷惑。癱子村不生一株桃樹。我縱橫沿淮數縣,也極少見到成林的桃樹、璀璨的桃花,是因為桃樹懼水?還是因為淮河人民不愛吃甜蜜的桃子?在我故鄉桐城,桃樹常被當作一種驅鬼的利器,小孩夜間受驚了,母親就會折下一把桃枝在他的床頭猛抽,以喚回失散的魂魄。在南非洲一些詭異的山林部落,女人們用桃枝替代男根來抵達淫慾的高潮,據說這樣做可以讓她們產下孔武非凡的男子。詩人嚼桃枝望月。質本潔來還潔去,黛玉荷鋤葬花。藝妓舞桃枝祛性以燃純美。命犯桃花。唉,都是些病根。無須贅述。可這復仇之事為何與桃樹有涉?我問過梅子孝,他也是語蔫不詳。祖傳舊習,守著便是,他說。我不敢確定是否真有人在恪守這個舊俗,只是覺得真有復仇之心,要把梅瞎子的刀子埋在一棵輕易難尋的桃樹下,也真夠累人的。如果此仇不深,仇恨想必要被尋找桃樹的漫長過程消磨殆盡。或者是癱子村的先輩智慧過人,讓你持著熱血沸騰的匕首而找不到埋它的桃樹,讓你漸漸地心涼下來。你秘持匕首,來到姑蘇城外,總算見了桃枝遍地,可桃花早謝了。一地碎紅如宿命的悲嘆,世間愛恨交纏像雲逝雲回。唉,仇恨沒了蹤影,不如在寒山寺剃髮為僧吧,癱子村太遙遠了。淮水依稀如舊卷,青燈敲擊暮晨鐘。唉,扯遠了。如果踏破鞋底地一定要找到一棵桃樹,看來這仇確應是非報不可。
驚蟄的前一夜,麻三叔從梅瞎子屋外的矮泥牆上摘走了一把匕首。
梅紅
我隨身攜著一種自制的藥丸,以應付持續多年的失眠頑症。在省城時,按名中醫的指點,我把全蠍、鐵落、鉤藤、酸棗仁、蜈蚣、京半夏、夜交藤、青葙子、天麻等二十多種養血安神、熄風通絡的藥材蒸煮、晾乾後,碾成碎末,再灌入膠囊,以便服用。在城裡,我沒有一天能脫離這味藥而生活,哪一天藥斷了,我敏感的神經就接近了崩潰。有時老婆深夜醒來,看到我趴著拼命地擦地板、藏在廚房中剁骨頭,就知道我的藥用完了。她總是憂心忡忡地望著我,她知道我只是想耗盡身上的蠻力餘孽,累得精疲力竭時再入睡。但往往事與願違,我會把地板擦脫了皮,把自已的指節擦出了血,也生不了一絲倦意。我備了整整一罐子的藥丸到了癱子村。怪的是,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我沒服一枚藥丸卻能酣然入睡。不僅不再失眠,而且有了嗜睡、暴鼾、無夢的動人姿態,有時眼睛一碰到昏昏欲墜的煤油燈,睡意就禁不住地彌散開來。比身邊的土匪臘八睡得更沉。這真讓我驚喜不已。
睡眠的再次崩塌,是在梅祠被燒後的第二天夜裡。我住在硤石鄉政府大院的招待所裡,怎麼折騰也合不上眼。菸灰與舊書,幻想的深淵。走廊裡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能消耗體力的活兒可做,找不到一塊擦地板的布。要剁的骨頭還長在笨豬的身上。再說,鄉下的服務員也非老婆那般的知音,我無膽讓她們給我去尋覓骨頭和砍刀。我怕被她們當成一個瘋子。藥丸早被挪在了土匪臘八的炕上,這麼久沒用,恐已是生出了黴斑和餿氣。這倒像有些往事,被遺忘在了某個角落,簌簌地揚出碎渣與灰塵,到了抓出它來醫療傷痕時,早已不是當初的模樣了。少女早變成了寡婦。清明早化成了鬱落。失眠仿似天生與合理,睡去倒顯得奢侈。只好沒完沒了地打電話找梅紅,惱人的是,她的電話那頭總是嘟嘟地佔線。我想把梅祠的噩耗早點告訴她,兩個小時內她的電話偏偏不留下一絲縫隙,像在拒絕著我的訊息。
我披著睡衣在招待所空寂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