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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的神情。
見我進來,正蹲著替翠嬸揉著膝蓋骨的梅虎忙立起來,說:“就不給你做介紹了,老嬸的耳朵早就聾了,凡事只能打著手勢,比劃給她聽”。老人的眼珠子有些渾濁,像幾條不黃不紅的細舊布條纏著兩個髒玻璃球,但眼力好像還挺能使喚,見我跟梅虎聊著,就伸手抓住了我的手。我也蹲在了她的膝前,她枯筋盤錯的手卻很有力。她抓著我的手說:“虎子這娃心善啊,是菩薩賞給咱癱子村的呢”。寡婦翠嬸的嗓子又尖又啞,像撕一塊舊溼棉布的聲音。她自已耳聾,辯不清輕重,所以她自已的聲音提得很高。
梅虎說,別看老嬸是纏小腳的女人,腳不吃勁,站著都晃悠,像要隨風飄掉似的,腕子卻硬著呢,平日裡她都是自個兒拎著板斧子劈柴,碗口粗的木塊,放穩了,一斧劈兩瓣。老姑是曾任民國時期省城一個大官的親戚,幼時也是丫環奶媽圍著伺候的,十幾歲時說親的人踏破了門檻,可想見老嬸年青時眉眼不俗哇。可她這一輩子是甘蔗根上長黃連、攤著個先甜後苦的命,還未出嫁,做大官的親戚讓日本人殺了,家道一落千丈,曾嫁過四次,第一次是嫁過一個陳姓帳房先生的兒子,後來又分別嫁過鹽商、屠戶和癱子村的農民,最後一個就是梅化翠的爹呀。怪的是,她的四個丈夫都只活了三十多歲都暴斃了。梅子孝告訴老嬸,她是孃胎裡生成的剋夫命,若再嫁,仍逃不出這個劫,他勸老嬸就留在多災多難的癱子村,把苦受夠了,下輩子若再做個女人,說不準會謀個白頭偕老的好姻緣。寡婦翠嬸就篤信了梅子孝,梅化翠還小的時候,雖然沿淮一帶鰥夫託的媒人仍是三三兩兩地上門,寡婦翠嬸始終就是不應。兒子死後,一個寡婦的日子過得艱難,好在平日裡犁地、打耙、收穫、窖藏一類的力氣活都扛在了梅虎的肩上,倒也一年一年地熬過來了。寡婦翠嬸有一個嗜好,就是愛聽京戲,還是小時在深宅大院中中遺下的舊習,尤其是愛聽那蒼勁悲涼的老生戲,上地時就抱著個黑匣子聽戲。據說那也是癱子村裡唯一的一個小收音機,就連七姑也沒摸過這玩意兒。偏是命是出著汁兒的苦,四十幾歲時,耳朵又無端端地聾了,唱戲的黑匣子就用舊綢子包著,壓到了箱子底。寡婦翠嬸好在年輕時讀過幾年私塾,凡要緊的事,就由梅虎寫在紙片上跟她講。梅虎木訥,羅裡羅索,講得一團麻似地亂,好在梅紅曾告訴過我一些線索,我倒是邊聽邊猜地理清了內容。虎子講著、講著,嗓子眼就發硬了,他說和麻三叔分灶吃飯後,每年除夕夜翠嬸都是在他家過的,有時兩杯“刀子燒”入肚,苦命的寡婦就要抱著虎子、桂枝哭上一場。
郭秘書突然推門走了進來。他衝梅虎點點頭,說:“村長你在就更好啦”。他把一冊帳本攤在桌上說:“這是鄉稅務所造的冊,老人近三年尾欠的農業稅、三項提留、五項統籌的款子,一共是八十九塊多錢,這是扣除扶貧救濟款和各種對孤寡戶補助後,剩下的一筆硬帳。不過,剛才王清舉長千叮嚀、萬囑咐,說這絕不是鄉政府逼翠嬸的債哦,像翠嬸這一類的老人困難狀況,鄉里是再清楚不過了。鄉里只是與欠帳戶當面鑼、對面鼓地核核資料,免得日子久了,成了筆扯不清的糊塗帳。梅村長啊,村裡不少戶都還留個爛尾巴帳哦,恐怕你還得逐門逐戶說個明白,帳死人活,始終是得算清的。別怨我這話說得難聽,不入耳,對鄉里幹部來說,撕臉皮要帳可真是天下第一苦的差事啊”。
梅虎和我都蹲在寡婦翠嬸的膝前,不吱聲。我看著老嬸的眼神,估計她也猜出了郭秘書的大概意思了。郭秘書一出門,她就抓住我的手說:“這幾年糧賤哦”。梅虎也附和說:“自古是國稅皇糧,也是沒法子的事”。郭秘書忽然又折進門內,問:“還習慣吧?老人家,這招待所可是破天荒地第一次給村民住哇。各村村長到鄉里開會聽紅標頭檔案,夜裡想歇息在這裡,都不成啊。好多日子空著,昨晚我來,聞這床單有股子黴味,今早才叫人換的。說不準,您還真得住上幾夜呢”。我揣摩這話,分明是講給梅虎聽的。梅虎蹲著沒啥反應,過了一會兒,像猛地想起了什麼,追著郭秘書到了門外。
也就一竿煙功夫,梅虎又回來了。對我說:“我差點嘮忘了,今早他們把翠嬸抓了來,村子裡嚷開了鍋了,有四十多戶趕到我家,說改變態度了,堅決支援鄉政府的後遷建鎮的規劃。王鄉長真是料事如神呢,我剛把這訊息報告郭秘書,鄉長肯定要樂壞了”。
我岔開了話題,問他:“為啥鄉里不派人去勸你爹麻三叔呢?上次登門一家一戶地磨嘴皮子,全村就漏著臘八、七姑和麻三叔這兩戶,王清舉藏得點啥歪心眼呢,莫非也要把根叔押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