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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兩語講清緣由,央他到伙房給我要來大碗白糖半盒火柴。那時節很好笑,重慶人給許多物事加個“洋”字頭:火柴叫洋火;肥皂叫洋鹼;水泥叫洋灰;煤油叫洋油;外文統稱洋文;外國人統稱洋人——唯對蘇聯人例外,稱蘇聯老大哥,若是女的,還說是“女蘇聯老大哥”;蘇聯文字也不稱洋文而稱俄文。我倒是從未養成“洋”呀“洋’的習慣。父親對我的遣詞造句,要求得十分苛刻。別說一般甲國物事,便是真的洋槍洋炮我說及時,也必須準確地稱謂,比如說“這把手槍叫勃朗寧”,或“這把是左輪”、“這挺機槍是馬克沁”、“這門是迫擊炮”等等。
我從小馬手中接過白糖、火柴又去拾了一摞竹殼,全弄到我家前門去。小馬畢竟不放心,一直跟了我看。我拾幾塊碎石斷瓦,砌了個燈形。父親教過我埋灶,無論刮什麼風,我都能在野外燒煮的。我捧些兒水在糖裡,將碗架在“灶”上,便點燃竹殼去煨。眼見白糖熬成濃濃一碗漿,就收了火。另取一頁半青半卷的小竹殼,上大下小貼著碗邊,然後,慢慢傾斜那碗,糖漿緩緩而下,從竹殼尖尖流出,我就趕緊往那條長石板鋪就的路面澆糖字。澆完,我央小馬幫我還碗,說怕路人踏壞了字去。
我將一頁竹殼點燃,跑去那4個蟻穴出口輪流燻了燻。我的黃絲小蟻早已習慣了這種訊號。兩年以來,凡是搞到好吃的我就這樣通知它們。
小馬從伙房轉頭,還邀了幾個人來看熱鬧——
其時夕陽未竟,糖漿已幹,小蟻如卒,首尾相銜,成四路射線自牆根出發朝向石板道,毅然挺進,一觸白糖,便捷速散開,恰似有人在調兵遣將列隊佈陣般。一忽兒,那糖香淡淡的每一道筆劃,就滿滿鋪了一層生動的金黃。
圍觀者越聚越多或蹲或站,看得津津有味。孩子們自不必說多麼興奮,就是士兵、甚至軍官也沒有任何人想抬腳輾死任何一隻小蟻。看情況,4穴黃絲螞蟻幾乎傾巢出動。我縱與它們相知兩年,卻也從未見過這等壯觀景象
不知誰喊了一聲“好!”眾人就齊唱起彩來。喝彩聲剛剛落下。小馬指著我家門口,說:“這是送給她的禮物!”
眾人抬頭望去,見一位秀秀氣氣的姑娘,正由我的父親陪著拾級而下。階梯盡頭,就是這條石板道。圍觀的人們紛紛起立,給我老師讓路。原先由身影遮暗的路面,立即被潑了一層柔美的天光。
老師看見那組字了。這時,有人抑揚頓挫,為她清清朗朗讀道:“嘉陵江水深千尺,不及老師教我情。”
老師的臉一下子就紅了,紅到脖子,紅到耳梢。她的眼睛很大,這時亮著一泓淚光,她看著我的螞蟻。
這行螞蟻字,如此沉默,如此熱情,又是如此氣勢磅礴,是我央來千千萬萬個生靈在夕陽下流動組合而成的。這時它們正從老師腳下,熠熠生輝,延伸向前,它們匯聚著我小小的心中,對我老師所有的敬愛、歉疚和感激。
我和爸爸將老師送出大院。
老師走了,又沿著來時那條盤山道。至今,我仍記得起她的背影:白綢蝴蝶結,白布連衣裙,黑辮子,黑布鞋——那麼素雅,如同她的風度:那麼簡樸如同一個道理;那麼美好,如同一個願望,眼看著老師裙踞飄飄一直走進晚霞深處,我的心情真是很舒暢。
在回家的路上才走了幾步,爸爸突然將我抱起。打從我5歲剛到四川那天咬過他幾次,他就再也沒抱過我。起初,是由於我對他充滿敵意,只要見他朝我伸出雙臂,就立即弓了腰,咧嘴齧牙準備咬他;而在他終於遣走保姆,宣佈我從那天起由他親自管教後,父女之間就再沒出現過可以“抱一抱”的氣氛了。這時被他乍一抱,我猛地吃了一大驚,還沒來很及弄清是怎麼回事已被高高拋過他的頭頂;然後,他將我接住,雙手撐著我的胳肢窩仔仔細細地看起他那古靈精怪的女兒來。
我被吊空,固定對著一張輪廓剛毅的臉。我很想別過頭,卻又不願錯過他的眼睛:他目光深深充滿了沉甸甸的愛憐。這種目光使我感到極為陌生又極為熟悉,竟看得呆了。
然後,他也不管我情不情願,就把我擁在寬寬的胸膛,大步向前。他有隻腳在一次與日本人的遭遇戰中負過傷,就比另一隻短了兩厘米,走起路來,帶著種有韻味的顛簸,加上一付被戰爭磨礪得堅定沉著的面孔,讓我覺得他不是陸軍,而聯想到那些即將海戰的艦長,就又聯想到小時候由香港媽媽帶著在往返於香港九龍的渡船上的種種畫面,回憶起小時候被大人追著哄著餵飯的快樂時光,雖年方7歲,竟覺得昨日今天滄海桑田,恍如隔世一股。眼前這軍人阿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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