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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凝固了,是囫圇吞棗地活過來的。現在,倘若按歷史學給於而龍的現代史分分期的話,那就是挨鬥期,懸掛期,東山再起期,重新垮臺期。那麼老林嫂上訪是他在優待室學《英語初級》的時期,還是在幹校水窪里拉大網的時期,就難以確定了。
“可我從來沒聽若萍和蓮蓮提過呀!按說你來家,用不著瞞我嗎!”
老林嫂平靜地說:“我不想去你們家!”
於而龍跳了起來:“為什麼?……”
她笑了,依舊是那種平淡的笑:“我過不來你們那種日子,我是個鄉下人——”
“你就捶我的心吧!……”他恨不能向她喊出來。
但老林嫂卻怪罪自己:“說那些幹嗎?也不光你們一家講究,都那樣的嘛,總得隨大流了——”是的,她原諒了。可是,於而龍卻沒法原諒自己,他像站在一面鏡子面前,好像頭一回看到自己又髒又黑又醜。
“那你到底住在哪兒?”
“住在接待站的大院子裡唄!”
“啊?在露天地裡?”
“那有什麼?”老林嫂似乎覺得他的詫異驚訝是完全多餘的,上訪告狀的不都那樣等待著嗎?
於而龍連忙問:“那是什麼節氣?”
水生告訴他:“媽是秋後隊裡分了糧才離家的,先上的省,後進的京。”
“那該是十一月份了吧?”於而龍問老林嫂:“天很冷了吧?”
“還算熬得過去,人家辦公室剛安火爐……”
於而龍啞口無言,還有什麼細節需要問的呢!足夠了,完全足夠了。
雖說北方的初冬,剛剛南下的冷空氣,還不是那樣凜冽,但是對露宿在那樣寬闊大院的老林嫂來說,鋪天蓋地,等待黎明,實在使他無法往下想去。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副淒寒的畫面:漆黑的夜,半明的燈,老林嫂披著一身寒霜,在嘶嘶的寒風裡枯坐……
她為了什麼?只是為了說一句公道話,在有人像躲避瘟疫似的離開他,在有人恨不能把他斬盡殺絕,在有人朝他吐唾沫以示自己清白,在有人落井下石,踩著他的肩膀往上爬的時候,老林嫂那顆全不顧自己,而為別人跳動的心臟,該是何等可貴啊!
老姐姐啊!在石湖上,她也許是我惟一活著的親人了!……
於而龍在默默地望著她,忍住淚水,努力不使它流出來。
這時候,她那堅定有力的聲音:“我,要,槍!”似乎從井底下,從地之深處傳了出來,她要回來的不僅僅是幾支槍,而是整個石湖的革命事業,但是她付出的代價也太沉重,太巨大了,是小石頭、鐵柱、老林哥他們三個人的熱血,和她自己默默無聞、全然無私的一生。
於蓮給她畫的那幅油畫,她也許是無意,但畫出了於而龍的心聲,在老林嫂手裡拎著的,不是兩桶清水,而是一副艱辛的生活重擔。就像大地馱負著整個人類,母親懷抱著子女那樣,永遠把那顆滾燙的心緊緊貼在別人身上。
老林嫂終於遊近了舢板,抬起那副堅毅的臉,她已經決定了:“二龍,把槍給我,孩子是娘心上的肉,能不疼麼?高門樓不能輕饒咱,大夥的命更要緊。”
“鬆開!”於二龍勸她。
“我不會撒手的。”
槍聲越來越近,陳莊區公所派來的保安隊,採取了一個包圍的姿態,撲向柳墩。為了應急,六支步槍又回到站起來的漁民手上。
那是他們揭開十年戰爭的序幕,第一次接火,第一次勝利,或許於二龍比別人幸運些,首戰對手,竟是一群膿包。那些魚肉鄉民的保安隊實在不堪一擊,在老兵趙亮的指揮下,三下兩下輕鬆愉快地結束戰鬥。
打勝仗總是一樁令人高興的事,再說誰的皮也不曾擦破一塊。
柳墩上空的晴天,變得那樣喜悅,好像每人多喝了二兩綠豆燒似的,眉宇展開了,愁雲消失了,於二龍也沉浸在歡樂的氣氛裡。要不是趙亮提醒,險幾誤了大事,此刻手裡有了剛繳獲的槍支,便斂了六杆舊槍,爽朗痛快地說:“好,我這就接小石頭去!”
“慢著,弄條大點的船,把這些抓住的俘虜順便給王經宇捎去,他現在沒兵沒卒,你多帶幾個人去三王莊找他,讓他看看,誰繳了誰的械!”
去三王莊的一路上,滿船裝著歡笑,除了灰溜溜的押著的俘虜,游擊隊員們敞開了嗓子唱趙亮教的紅軍歌曲,把野鴨子、水鳥嚇得鑽到水底下去。一直惦念著小石頭的老林嫂,也是三天來,頭一回被年輕人的笑聲感染了,露出了一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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