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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相信麼?請看,於而龍把魚鉤甩在了那微微冒著熱氣的平靜湖面上。
但他的眼光卻凝滯在湖對岸的鵲山上。此刻,山腳下還殘留著未消退盡的薄霧。飄來游去,像紗巾輕軟地影住那個叫做三王莊的湖濱漁村。就在那一團朦朧之中,包含著他多少甜蜜的回憶、辛酸的往事。正是這塊土地,消磨掉他最美好的青春年華;也正是這塊土地,浸透了他親人的鮮血。為什麼,為什麼總是把臉埋在霧障裡,不願展現出來?難道是為了責備他的姍姍來遲麼?
其實,他的心早飛回來了。有什麼辦法,輪船駛進石湖,還是縣城那套陣勢,廣播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在叫他。他估計,到三王莊準也逃不脫,看來,有人撒了一個很大的網在兜抄他。所以才臨時改變主意,在三王莊之前的一個小碼頭下了船,累得老林嫂的兒子水生,那個縣農機廠的供銷員,好久才把他接到。他們穿湖而過,渴慕故鄉的於而龍,竭力想認出些什麼,但是遺憾,找不到一點當年的影蹤。正是傍晚時分,鳥雀歸窠,三王莊在蒼茫的暮色裡,什麼都看不清楚,除了響亮的廣播聲,證實那兒有人煙外,任何細節都無法辨別。
唉!真正讓於而龍嚮往的,倒不是那灰溜溜的漁村。他所努力追尋的,想一眼看到的,正是鵲山腳下,銀杏樹旁,那微微隆起的、極其平凡樸實的墳墓和一塊不大卻是殷紅色的石碑。正是她,長眠在地下的至親至近的女指導員,像磁鐵一樣,三十多年來,無時無刻地在牽繫住於而龍的心啊!
他在心裡向她呼喚:蘆花呀蘆花,你的二龍回來看望你來了……
那絲絲縷縷飄忽著的霧,遮住了他的視線。他哆動著嘴唇,然而卻是無聲的呢喃:“蘆花,我的親人,你會聽見我的心在向你靠近。霧是隔斷不了的,聽見了麼?蘆花!你在九泉下,也肯定會辨別出我向你走來的腳步聲。你聽見了,聽見了,我的同命共運的姐妹,我的生死相知的戰友,我的……”
像春潮氾濫的石湖,於而龍的心沸騰了,他的兩眼慢慢地被淚花矇住,一滴,一滴,冰涼地從臉頰上流了下來。
往事如潮,思緒如同脫韁的野馬,無法羈絆地馳騁著。他驚詫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回到昨天的世界裡去了。不錯,是那個陰冷、多霧、黴溼、生鏽的世界;是人的尊嚴受到屈辱,而各類蟲豸卻在張牙舞爪的世界;是突然間散發出沖鼻的臭魚爛蝦腥味的世界;也是一個充滿了痛苦的呻吟,死亡的威脅,灑遍了眼淚和鮮血的世界。慢慢地,這世界變成了一個碩大無朋的章魚,伸出許多枝枝蔓蔓的觸腳,緊緊地把他纏繞住了。立刻,他像跌進了一個暗無天日的陷阱裡,只能透過縫隙,看到一條極其狹窄的藍空。而那藍色的、使他不曾絕望的天空裡,有一顆明亮的閃爍的星星,死死地膠著住於而龍這個共產黨員的心,使他覺得自己應該生活下去,戰鬥下去,一定要掙脫那個昨天的世界。
它像中子對鈾235的轟擊引起的鏈式反應一樣,突然閃現在他臉前,是一個女性眼睛裡明亮的瞳人。太熟悉,也太親切了,她正是於而龍盼望著的、懷念著的、永遠在心靈中激起巨大回響的那個女人啊!
霧全部消散了,整個石湖文靜地、像石湖姑娘那樣深情地映入他沾滿淚花的眼簾。但是,他腦海裡的霧境,還沒有澄淨下來。歷史和現實的交叉錯疊,使他驚訝,那分明是一九三七年的情景,然而在一九七七年聽來卻又那樣貼切。只見她眼裡射出一股憤怒的火焰,用那種充滿了復仇心理的語言在詛咒著。他聽出來了,是蘆花的聲音,是她在對天盟誓:“有朝一日,他落在我手裡,我要把他剁成肉泥!”
她要親手殺死的,不是別人,正是從一九六七年起接替了於而龍的職務,現在叫做工廠革命委員會主任的王緯宇啊!
歷史啊!多麼無情的歷史啊!
第一章 (2)
王緯宇當革委會主任,已經有整整十年曆史了。
儘管最初,並不叫這個名稱,那是後來經過敲鑼打鼓,慶祝遊行,才開始叫的。然而,從實質上講,自從一九六七年於而龍被打翻在地,並踏上千萬只腳以後,王緯宇是這座龐大工廠的第一把手。但是,他比那位黨委書記兼廠長要出息得多,竟然攀登到於而龍都攀登不到的“副部級”高峰。從去年年初,甚至更早一點,他就兼管整個部裡的運動,那是炙手可熱的差使,眼看就要坐上“紅旗”轎車了。可是和這上升趨勢正相反,於而龍開始走第二段下坡路,而且失敗得更慘些,揹著氧氣袋上臺檢查,一場心肌梗死差點沒見了馬克思。
這一對朋友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