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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凹字形辦公樓所形成的院子裡,使那院子好多年都沒有陽光。有時看見嬌小的王琛白滿頭石膏屑,趴在腳手架上開山鑿石般朝雕像揮榔頭。都知道它是將要矗立於博物館門前的工、農、兵之中,因此從來沒人認真注視它的進化。賀叔叔想必是站下來看了看它。直到王琛白嚇一大跳地叫道:〃賀書記!〃他才笑笑離開。王琛白想必是追著賀叔叔的背影問:〃你看怎麼樣?賀書記。〃
賀叔叔這時已快走到詩人彭曉夫家門口曬的黴豆腐了。南側,是條小巷,兩邊屋簷疊上了邊緣,腳步聲是有迴音的。會在巷子裡碰上張帆,有人這樣告訴你。張帆是賀一騎書記的前任,在賀一騎上任之前去五里外的包公祠上吊了。大些的孩子們冬天的夜晚躲在巷口,用白絲巾裹住面孔,頭上戴一頂藍呢子帽,突然把過巷者攔住,再把一根褲帶提住頸子說:〃我是張帆。〃
走出巷子有個天高地闊的大院,七十二家房客。當中有個井臺,正南正北猶如祭壇。蹲著坐著的是主婦或〃阿姨〃們,剝豆、淘米、捶打衣服。井臺是沒有井的,在我落生於這兒之前井就填了,築起水泥臺子,中間有四個自來水龍頭。於是就排起四條接水的隊伍。晚飯前這個時間,賀叔叔在繚亂的一排排晾衣繩之間快要迷失了。水分蒸發去了的淺色印花被單給風招搖起來,同色或異色補丁透露給你的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家境。這些補丁一半不是真的:太完整太簇新的東西在這個時空裡會孤立。偶然見我媽媽拿一塊新布在嶄新的寢單上設計補丁。我爸非常害怕孤立。
第一部分 10。心理醫生在嗎(10)
過了井臺,食堂那寶塔一樣雄偉的煙囪就可以看到了,毛雨天裡,兩把煙凝成細小黑色的固體,落到院子的楊樹葉和柳樹葉上。細細的黑色飄降物也落積在大煙囪的自身,〃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的紅字黑茸茸一層,那些字看上去像一百年多了。
賀叔叔就這樣走來的,左手擺動的幅度比右手大,好像右手還按在曾經佩帶過的左輪上。
我和賀叔叔在十來年後會了一次面。他講起頭次到我家的心情。我那時十八歲,遠離父母,他也在類似流放的孤苦境遇中。倘若他一生只有一刻的真誠,就是那一刻了。
抱歉我一下子跳躍到另一時空裡。
沒關係嗎?
最後一次?來美國之前。
七年前,他六十好幾了。
他摔了一跤,爬起來,發現周圍沒人注意他。他心事重重地坐到了石臺階上。一個人路過,見這白髮老爹抬頭看著他說:〃麻煩您送我去醫院吧。〃從此他再沒了那把象徵的左輪和那個步伐,右手抓起一根柺杖。我迎面走到他跟前,對他說我要走了。
怎麼也不會忘他那樣看著我。
他〃呃呃〃了兩聲。白髮老爹從他的青年和中年只提煉出這一部分,因此現在的他失去了一些質感。對舒茨,我也有類似感覺。
他和賀叔叔絕對不同。不只是種族、文化。
我對他說,賀叔叔,我要去美國了。
他眼睛還很明澈,卻映不出那個小女孩來。他想看出小女孩結束在這女人的皺紋裡還是眼神裡。他對我與他之間的情感跨度恍惚了一下。
我說的是恍惚嗎?我是指暈眩。
對一個永不會痊癒的老人,僅僅是〃我要走了〃就令他暈眩。終於還是挺過來了,他微笑,笑容從弱到強。兩個酒窩是那笑容裡多餘的陰影和坎坷。
是專程的。我專程從北京回到那個盛產刁民悍婦的省份城市,專程出現在他天天散步的榆樹小道上。
當然可以,請問吧。
是,我想過自殺。
第一部分 11。心理醫生在嗎(11)
不是非常衝動的。實際而平靜,把後事安排妥當。遺囑中有一段說給賀叔叔的話。英文的,我常常感到我在英文中的人格與個性是多麼不同。它使我自我感覺是無辜的。如同一個孩子,他還沒有完全理解他言語的後果,沒意識到他與他語言間的相互責任。
自殺是基因。超自我和自我的不平衡是從基因中來的。弗洛伊德推斷超自我代表死亡動能。理想成分越多的人(超自我比例越重的人)死亡動能便越大。是不是這樣呢?
我同意。那麼多年的紅色理想教育。孔孟也是一種理想教育。超自我的絕對強勢使眾多自殺者勇敢地採取行動了。
自殺熱線?謝謝。
一個人自殺前會向這熱線報告?自殺應該是私下的,是超自我對自我的秘密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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