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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援,做了許多大事。那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鬱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後,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1925年10月在北京。
(原載1925年11月22日《文學週報》第200期)
阿河
我這一回寒假,因為養病,住到一家親戚的別墅裡去。那別墅是在鄉下。前面偏左的地方,是一片淡藍的湖水,對岸環擁著不盡的青山。山的影子倒映在水裡,越顯得清清朗朗的。水面常如鏡子一般。風起時,微有皺痕;像少女們皺她們的眉頭,過一會子就好了。湖的餘勢束成一條小港,緩緩地不聲不響地流過別墅的門前。門前有一條小石橋,橋那邊盡是田畝。這邊沿岸一帶,相間地栽著桃樹和柳樹,春來當有一番熱鬧的夢。別墅外面繚繞著短短的竹籬,籬外是小小的路。裡邊一座向南的樓,背後便倚著山。西邊是三間平屋,我便住在這裡。院子裡有兩塊草地,上面隨便放著兩三塊石頭。另外的隙地上,或羅列著盆栽,或種蒔著花草。籬邊還有幾株枝幹蟠曲的大樹,有一株幾乎要伸到水裡去了。
我的親戚韋君只有夫婦二人和一個女兒。她在外邊唸書,這時也剛回到家裡。她邀來三位同學,同到她家過這個寒假;兩位是親戚,一位是朋友。她們住著樓上的兩間屋子。韋君夫婦也住在樓上。樓下正中是客廳,常是閒著,西間是吃飯的地方;東間便是韋君的書房,我們談天,喝茶,看報,都在這裡。我吃了飯,便是一個人,也要到這裡來閒坐一回。我來的第二天,韋小姐告訴我,她母親要給她們找一個好好的女用人;長工阿齊說有一個表妹,母親叫他明天就帶來做做看呢。她似乎很高興的樣子,我只是不經意地答應。
平屋與樓屋之間,是一個小小的廚房。我住的是東面的屋子,從窗子裡可以看見廚房裡人的來往。這一天午飯前,我偶然向外看看,見一個面生的女用人,兩手提著兩把白鐵壺,正往廚房裡走;韋家的李媽在她前面領著,不知在和她說甚麼話。她的頭髮亂蓬蓬的,像冬天的枯草一樣。身上穿著鑲邊的黑布棉襖和夾褲,黑裡已泛出黃色;棉襖長與膝齊,夾褲也直拖到腳背上。腳倒是雙天足,穿著尖頭的黑布鞋,後跟還帶著兩片同色的〃葉拔兒〃。想這就是阿齊帶來的女用人了;想完了就坐下看書。晚飯後,韋小姐告訴我,女用人來了,她的名字叫〃阿河〃。我說,〃名字很好,只是人土些;還能做麼?〃她說,〃別看她土,很聰明呢。〃我說,〃哦。〃便接著看手中的報了。
以後每天早上,中上,晚上,我常常看見阿河挈著水壺來往;她的眼似乎總是望前看的。兩個禮拜匆匆地過去了。韋小姐忽然和我說,你別看阿河土,她的志氣很好,她是個可憐的人。我和娘說,把我前年在家穿的那身棉襖褲給了她吧。我嫌那兩件衣服太花,給了她正好。娘先不肯,說她來了沒有幾天;後來也肯了。今天拿出來讓她穿,正合式呢。我們教給她打絨繩鞋,她真聰明,一學就會了。她說拿到工錢,也要打一雙穿呢。我等幾天再和娘說去。
〃她這樣愛好!怪不得頭髮光得多了,原來都是你們教她的。好!你們儘教她講究,她將來怕不願回家去呢。〃大家都笑了。
舊新年是過去了。因為江浙的兵事,我們的學校一時還不能開學。我們大家都樂得在別墅裡多住些日子。這時阿河如換了一個人。她穿著寶藍色挑著小花兒的布棉襖褲;腳下是嫩藍色毛繩鞋,鞋口還綴著兩個半藍半白的小絨球兒。我想這一定是她的小姐們給幫忙的。古語說得好,〃人要衣裳馬要鞍〃,阿河這一打扮,真有些楚楚可憐了。她的頭髮早已是刷得光光的,覆額的留海也梳得十分伏帖。一張小小的圓臉,如正開的桃李花;臉上並沒有笑,卻隱隱地含著春日的光輝,像花房裡充了蜜一般。這在我幾乎是一個奇蹟;我現在是常站在窗前看她了。我覺得在深山裡發見了一粒貓兒眼;這樣精純的貓兒眼,是我生平所僅見!我覺得我們相識已太長久,極願和她說一句話——極平淡的話,一句也好。但我怎好平白地和她攀談呢?這樣鬱郁了一禮拜。
這是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