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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顯露,白斜紋的單袴,受了塵穢底沾染,早已變成灰色;雙足是赤著,腳底滿塗著泥土,腳面滿積著塵垢,皮上卻縐著網一般的細紋,映在太陽裡,閃閃有光。這顯然是一個勞動者底屍體了。一個不相干的人死了,原是極平凡的事;況是一個不相干又不相干的勞動者呢?所以圍著看的雖有十餘人,卻都好奇地睜著眼,臉上的筋肉也都冷靜而弛緩。我給周遭的冷淡噤住了;但因為我的老脾氣,終於茫漠地想著:他的一生是完了;但於他曾有什麼價值呢?他的死,自然,不自然呢?上海像他這樣人,知道有多少?像他這樣死的,知道一日裡又有多少?再推到全世界呢?……這不免引起我對於人類運命的一種杞憂了!但是思想忽然轉向,何以那些看閒的,於這一個同伴底死如此冷淡呢?倘然死的是他們的兄弟,朋友,或相識者,他們將必哀哭切齒,至少也必驚惶;這個不識者,在他們卻是無關得失的,所以便漠然了?但是,果然無關得失麼?〃叫天子一聲叫〃,尚能〃撕去我一縷神經〃,一個同伴悲慘的死,果然無關得失麼?一人生在世,倘只有極少極少的所謂得失相關者顧念著,豈不是太孤寂又太狹隘了麼?狹隘,孤寂的人間,哪裡有善良的生活!唉!我不願再往下想了!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漠視〃了。我有一箇中學同班的同學。他在高等學校畢了業;今年恰巧和我同事。我們有四五年不見面,不通訊了;相見時我很高興,滔滔汩汩地向他說知別後的情形;稱呼他的號,和在中學時一樣。他只支援著同樣的微笑聽著。聽完了,仍舊支援那微笑,只用極簡單的話說明他中學畢業後的事,又稱了我幾聲〃先生〃。我起初不曾留意,陡然發見那乾涸的微笑,心裡先有些怯了;接著便是那機器榨出來的幾句話和〃敬而遠之〃的一聲聲的〃先生〃,我全身都不自在起來;熱烈的想望早冰結在心坎裡!可是到底鼓勇說了這一句話:〃請不要這樣稱呼罷;我們是同班的同學哩!〃他卻笑著不理會,只含糊應了一回;另一個〃先生〃早又從他嘴裡送出了!我再不能開口,只蜷縮在椅子裡,眼望著他。他覺得有些奇怪,起身,鞠躬,告辭。我點了頭,讓他走了。這時羞愧充滿在我心裡;世界上有什麼東西在我身上,使人棄我如敝屣呢?
約莫兩星期前,我從大馬路搭電車到車站。半路上上來一個魁梧奇偉的華捕。他揹著手直挺挺的靠在電車中間的轉動機(?)上。穿著青布制服,戴著紅纓涼帽,藍的綁腿,黑的厚重的皮鞋:這都和他別的同伴一樣。另有他的一張粗黑的盾形的臉,在那臉上表現出他自己的特色。在那臉,嘴上是抿了,兩眼直看著前面,筋肉像濃霜後的大地一般冷重;一切有這樣地嚴肅,我幾乎疑惑那是黑的石像哩!從他上車,我端詳了好久,總不見那臉上有一絲的顫動;我忽然感到一種壓迫的感覺,彷彿有人用一條厚棉被連頭夾腦緊緊地捆了我一般,呼吸便漸漸地低迫促了。那時電車停了;再開的時候,從車後匆匆跑來一個貧婦。伊有襤褸的古舊的渾沌色的竹布長褂和袴;跑時只是用兩隻小腳向前掙扎,蓬蓬的黃髮縱橫地飄拂著;瘦黑多皺襞的臉上,閃爍著兩個熱望的眼珠,嘴唇不住地開合——自然是喘息了。伊大概有緊要的事,想搭乘電車。來得慢了,捏捉著車上的鐵柱。早又被他從伊手裡滑去;於是伊只有踉踉蹌蹌退下了!這時那位華捕忽然出我意外,赫然地笑了;他看著拙笨的伊,叫道:〃哦——呵!〃他頰上,眼旁,霜濃的筋肉都開始顯出勻稱的皺紋;兩眼細而潤澤,不似先前的枯燥;嘴是裂開了,露出兩個燦燦的金牙和一色潔白的大齒;他身體的姿勢似乎也因此變動了些。他的笑雖然暫時地將我從冷漠裡解放;但一剎那間,空虛之感又使我幾乎要被身份的大氣壓扁!因為從那笑底貌和聲裡,我鋒利地感著一切的驕傲,狡猾,侮辱,殘忍;只要有〃愛底心〃,〃和平底光芒〃的,誰底全部神經能不被痙攣般掣動著呢?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蔑視〃了。我今年春間,不自量力,去任某校教務主任。同事們多是我的熟人,但我於他們,卻幾乎是個完全的生人;我遍嘗漠視和膜視底滋味,感到莫名的孤寂!那時第一難事是擬訂日課表。因了師生們關係底複雜,校長交來三十餘條件;經驗缺乏、腦筋簡單的我,真是無所措手足!掙揣了五六天工夫,好容易勉強湊成了。卻有一位在別校兼課的,資望深重的先生,因為有幾天午後的第一課和別校午前的第四課銜接,兩校相距太遠,又要回家吃飯,有些趕不及,便大不滿意。他這兼課情形,我本不知,校長先生底條件裡,也未開入;課表中不能顧到,似乎也〃情有可原〃。但這位先生向來是面若冰霜,氣如虹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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