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第2/4 頁)
從此不能寧靜。那孩子夜夜來找你,透過你的沉默去找他的母親。那孩子過世了幾十年,當年他的母親下葬他時,安慰他小小的靈魂說:“你我緣分已盡,各自的道路卻還沒有走完,不要留戀這邊了,不要為已經消失的疼痛而悲傷。”但是,你不唱歌了,你在黑夜裡靜悄悄地經過他的骨骸,你的安靜驚動了他。你的面龐如此黑暗,他敏感地驚疑而起。他頓時無所適從。
要是不唱歌的話,黑暗中教我到哪裡找你?教我如何回到呼藍別斯?那麼多的路,連綿的森林,起伏的大地。要是不唱歌的話,有再多的木薪也找不到一粒火種,有再長的壽命也得不到片刻的自如。要是不唱歌的話,說不出的話永遠只哽咽在嗓子眼裡,流不出的淚只在心中滴滴懸結堅硬的鐘乳石。
我曾聽過你的歌聲。那時我站在呼藍別斯最高的一座山上的最高的一棵樹上,看到了你唱歌時的樣子。他們說:“唱歌吧,唱歌吧!唱了歌,熊就不敢過來了。”你便在冷冷的空氣中陡然唱出第一句。像火柴在擦紙上擦了好幾下才“嗤”地引燃一束火苗,你唱了好幾句才捕捉到自己的聲音。像人猿泰山握住了懸崖間的藤索,你緊緊握住了自己的聲音,在群山間飄蕩。我就站在你路過的最高的那座山上的最高的那棵樹上,為你四面觀望,願你此去一路平安。
我也曾作為實實在在的形象聽過你唱歌。還是在黑夜裡,你躺在那裡唱著,連木屋屋簷縫隙裡緊塞的乾薹蘚都復活了,溼潤了,膨脹了,迅速分裂、生長,散落肉眼看不到的輕盈細膩的孢子雨。你躺在那裡唱,突然那麼憂傷,我為不能安慰你而感到更為憂傷。我也想和你一起唱,卻不敢開口。於是就在心裡唱,大聲地唱啊唱啊,直到唱得完全開啟了自己為止,直到唱得完全離開了自己為止。然後我的身體沉沉睡去。但這樣的夜裡,哪怕睡著了仍然還在唱啊,唱啊!大棕熊你聽到了嗎?大棕熊你快點跑,跑到最深最暗的森林裡去,鑽進最深的洞穴裡去,把耳朵捂起來,不要把聽到的歌聲再流出去。大棕熊你驚訝吧,你把歌的訊息四處散佈吧!大棕熊,以歌為分界線,讓我們生活得更平靜一些吧,更安穩一些吧……
OK,親愛的,哪怕後來去到了城市,走夜路時也要大聲地唱歌,像喝醉酒的人一樣無所顧忌。大聲地唱啊,讓遠方的大棕熊也聽到了,也靜靜起身,為你在遙遠的地方讓路。
第3節:夏天是人的房子,冬天是熊的房子
在吾塞,一場又一場漫長的下午時光,我們在森林之巔的小木屋中喝茶。雪白的羊油舀進滾燙的黑茶,堅硬的乾麵包被用力掰碎,泡進茶水。泡軟了之後,錫勺攪在碗裡,慢慢舀啊舀啊,一口口吃掉。那麼安靜。風經過森林,像巨大的靈魂經過森林。敞開的木門外,森林在視平線下方。天空佔據了世界的三分之二,它的藍色光滑而堅硬。這時斯馬胡力說:“這個木頭房子麼,夏天是人的,冬天,是熊的。”
六月,我們來到這裡。我們的駝隊穿過森林,一路向上,向上,緩慢沉重地走著無窮無盡的“之”字。終於來到這最高處,這林海中的孤島。夏天開始了!北上轉場之路的最後一站到了!我下馬徒步走完最後一段路,眩暈地來到山頂,看到去年的木頭房子寂靜地等在山路盡頭,天空之下。夏天開始了。
斯馬胡力把被大雪壓塌的屋頂修好,換掉壓斷的柱子,我們七手八腳打掃地面,支起火爐,在地上鋪開花氈,牆上掛好繡著金線銀線的黑色鹽袋、茶葉袋。卡西去山下遠處的沼澤裡打來清水,引燃爐火。夏天開始了。
夏天裡,大棕熊又在哪裡呢?哪怕站在最高的山頂四面眺望,也看不到它們的蹤影。卡西帶我去森林深處,她指著山峰陰面的岩石縫隙說:“看那裡!熊的房子!”我爬上去,側著身子湊向縫隙裡的暗處,裡面有巨大的啞默。大棕熊不在那裡了,它童年生活的依稀微光還在那裡。
我們生活在夏天裡,大棕熊生活在冬天裡。永遠不能在森林中走著走著,就迎面遇到。後來時間到了,我們離開了吾塞。這時,遙遠地方的一棵落葉松下,大棕熊突然感覺到了冬天。它爬上最高的山,目送我們的駝隊蜿蜒南去。冬天開始了!
是啊,大棕熊,我們的木頭房子夏天是給人住的,冬天是給你住的。我們用一整個夏天來溫暖木屋,然後全都留給你。大棕熊,我們鋪了厚厚松針和乾薹蘚的床給你,整整齊齊的門框給你,結實的、開滿白色花朵的屋頂給你。你在寒冷的日子裡吃得飽飽的,循著去年的記憶找到這裡,繞著房子走一圈,找到門。你拱開門進去 ——多麼安逸的角落啊,你倒頭就睡。雪越下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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