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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遠山知道他是在故意說笑,勉強扯了扯臉皮,堪堪露出個難看的笑。
嚴鳳樓的笑卻真實得多,熹微的天光透過窗戶照到他臉上,一雙深潭般無波無緒的眼隱隱被映出幾許光彩:“他家境不好,一直都過得不容易。”
蒼梧是個窮地方,同蒼梧比起來,南安還能稱得上是富裕。窮鄉僻壤的地方,甚少會有人家打得起傢俱,所謂木匠也不過是幫著修修凳腳桌椅,一年難得有幾分收入。顧明舉的父親沒有再續絃,再者也湊不起來娶親的錢,於是父子二人始終相依為命。
童年時的事,顧明舉一直說得很少,只說幸好莊裡的私塾是不收錢的,只是先生的學問也好不到哪裡去,不過總算是學會了識文斷字。
讀書院的錢是顧明舉自己掙的。那年頭,嚴鳳樓還靠著家裡寄來的錢買書花銷。顧明舉已經跑遍了南安的大街小巷幫著人寫信畫畫,教哪家員外家的小少爺認字識數。偶爾,還會在酒肆飯館裡臨時做個跑堂,或是哪家商鋪裡幫著記賬叫賣。只要能掙錢,沒什麼是顧明舉沒做過的,他甚至還瞞著書院在賭坊妓院裡做過跑腿小廝。
聖人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讀書人本不該跟那些下九流混在一起,但是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每每聽顧明舉繪聲繪色說起那些賭坊勾欄中的見聞,總招來一堆假清高的學子面紅耳赤地聽。有人欣羨有人嗤之以鼻,說他敗壞了斯文。
這時他總不以為然,大模大樣拍一拍衣襬,挑了眉梢“切──”一聲冷哼:“清高又不能當飯吃。”
惹得嚴鳳樓拼命扯他的衣袖:“別說了,再大聲就把夫子喊來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旁人都睡了。他又躡手躡腳鑽進他的被窩,肩膀抵著肩膀,湊在耳邊把那些不能見人的事湊在耳邊細細說給他聽,花娘墨一般烏黑的發,雪一般滑膩的腰,還有……屏風後婉轉起伏的嬌喘……
漆黑的夜裡,一雙眼如寶石般熠熠閃光。
嚴鳳樓羞得渾身發熱,翻過身去捂住耳朵不肯聽。
他扒著他的背,執意趴在他耳邊笑他沒有見識:“你羞什麼?這些以後總要遇到,你躲得了麼?孔夫子都說了,食色性也。哎,鳳卿,你別躲、別躲……嘻嘻,難道你……哎呀,我的鳳卿,難不成光聽聽你就不行了?哈哈,別是真的吧?來,讓我摸摸……我再跟你說啊,那天我進綠綺姑娘的屋子去收東西,剛好看見……”
恨不得砍了他的手、撕了他的嘴。
笑意一絲一絲爬上他的嘴角,他沈湎在逝去的歲月裡幾乎不能醒來,雨水瀟瀟,迷離空茫的神色看得那窗邊的學子都有些呆了。半晌後,卻見他戀戀收回目光,口氣忽而轉為沙啞:“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已經沒有再提起的必要。”
杜遠山追著他的目光落到桌上寫了一半的白紙上。嚴鳳樓用指腹摩挲著那片還未寫的空白,那個寫了兩筆的字依舊殘缺,彷彿兩人之間這個跳開了過程的結局。
有那樣的當年,卻為何會有這樣的如今?他從杜遠山的眼裡看到同樣的疑問。嚴鳳樓合上眼深深吸一口氣:“我和他走的終究不是一條路。中舉後,我見不慣他的逢迎,他說我太迂腐。後來,就疏遠了。”
一路講來好似將當初種種又重頭經歷一遍,一夜未睡的惡果終於氣勢洶洶襲來,倦意鋪天蓋地。之後的曲折與紛擾他已無力去想,那些才是真正說不出口的東西,不是不能說,而是當真無從說起。
一如當年相遇,寥寥幾句就結成了莫逆。相離時,同樣寥寥幾句,他們就此又成了陌路。
“他說過,今生不會再踏入南安半步,現在又……呵,反正他向來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嚴鳳樓自言自語說著,聲調裡帶著些嘲弄又透著幾許惘然。
眼前的縣丞是旁人從未見過的,包括向來自詡親近的自己亦未曾見過他這般困頓的神態。杜遠山想起嚴鳳樓在聽說顧侍郎回鄉這個訊息時的神情,不曾動搖的堅定目光卻剎那間綻出了裂痕,之後是無法掩飾的失神與無措。
“大人……”他試著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突然間都消失不見。
嚴鳳樓擺了擺手:“沒事。我只是想歇一歇。”
轉眼再看窗外,雨竟然停了,牆頭邊隱隱約約透出幾分光亮。不一會兒,雲開雨散,又是一個燦燦爛爛的太陽掛在正當空。
世間事實則亦是不如此,陰晴不定,撲朔迷離。
溫雅臣來信了,自出京以來,這是第六封,筆畫依舊潦草,詞句還是粗糙,八成是給考官塞了銀票,才讓他過的科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