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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教授名額和兩個副教授名額。一百零八位老師,包括年逾花甲的學術權威,包括事業有成的中流砥柱,包括像尚金堂這樣的年輕才俊,個個都緊張,人人都自危,欲罷而不能。講臺上的老師們,兩眼睏乏,臉面浮腫,霜打的一般。十三位老者是不是還要戒掉知識分子的清高,是不是還要去爭奪這惟一的教授名額?如果不爭到這教授的職稱,學術權威的地位便是被否了,那還能有什麼臉面混跡於學界呢?中青年學者則看到渺茫的前途,十三位老者中尚且只能有一位獲得教授職稱,照此排隊,自己要奮鬥到何時才能夠得到呢?拼壽命嗎?這一年,中文系發生了幾起極端的事件。候選名單確定之前,有人提著個鮮紅色的尼龍袋,到校黨委書記彭元忠的辦公室,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彭元忠知道他的來意,彭元忠的想法,他也清楚。他從袋子裡取出一把鏽跡斑斑的菜刀,啪的一下扔在他的辦公桌上,怒形於色,彭書記嚇得兩腿發軟,不得站立,無力地搖擺雙手,連連奉勸:
“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聲音孱若遊絲,腦門子上滲出一片冷汗珠子。
有人專揀吃晚飯的時間去系主任雷一鳴的家,也提著個鮮紅色的尼龍袋,沉甸甸的,從袋子裡取出家鄉帶來的金華火腿,一坐便不起身,雷主任只能陪聊,一夜不得睡眠。到凌晨時分,雷主任說的話已經是前言不搭後語了:
“你放心好了,我一視同仁,能說上話的,肯定幫你,我只幫你一個人。上面怎麼定我還不太清楚,有什麼訊息,我還不知道……”他靠牆坐著,時不時地迷迷糊糊,一瞬間剛剛困頓地閉上眼睛,脖子便像架不住力似的,大大的腦袋前後左右地搖來頓去。等他睜開眼睛,看到的仍然是那人一雙焦灼的眼睛,佈滿血絲。
候選名單確定之後,有人罷課,有人痛哭,有人憤怒。一位老先生,人稱戰國文字研究第一人,在雷主任的辦公室裡滿臉通紅,兩眼冒火,聲嘶力竭,口沫橫飛,到後來,拼命搖頭,怒目圓睜,一口氣沒上來,就倒在雷主任的辦公桌上。這位老學者被直接抬到了清涼山火葬場,當時,所有的校級領導、中層幹部以及中文系全體員工都參加了他的葬禮,悼詞仍然稱頌他為“戰國文字研究第一人”。這個追認性的褒獎便是他獲得的最後待遇了。
想象這樣一個場景:在大雪封山的日子裡,當一大群飢餓難耐的野狼與一隻小羊羔不期而遇,廝殺的結果可想而知!
由於層層上報,層層討論,層層批示,到了第二年,教授評審結果才得以公佈:中文系高昌錄老先生獲教授殊榮。核心的理由是他在先秦文學方面的造詣無與倫比。若不是在一九六六年被貶去新疆阿克蘇農二場,而後又被東方大學苦口婆心的現任校長殷黎明引進,他斷斷是不會到南京這個非文化、非政治、非經濟中心之地來的。申請教授職稱,必須得當著全系教師的面做述職。或許是迫於十多年來所積攢下來的壓力,或許是迫於中文系殘酷奪命的競爭擠壓,他從此落下了一個毛病,只要是在人多的地方發言,他必定雙手發抖、聲音震顫。這對於已經晉升為教授卻難以正常授課的他來說實在是一種莫大的羞辱。從前愛說愛笑愛請客吃飯的他,很少言笑,笑起來總顯得有幾分慘淡。他不快樂,不讀書,也不看報。一年之後,他病了。 。。
高等學府 第四章(2)
學校專門有一輛車接送他去醫院看病,先是在省中醫院。他出身中醫世家,只相信中醫。半年之後,未見療效,而他已經瘦得幾近脫形。學校執意又安排他去省工人醫院,這是省裡最好的醫院,原本叫做“省人民醫院”,因為“工人階級領導一切”而更名。他跟醫生說,他沒有別的想法,就是整天整夜地想著死。終於,在一九八二年的盛夏,他連穿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了。
“幫我把春秋衣褲穿上,穿整齊了。”他躺在床上這麼對王阿姨說,有氣無力。
“大夏天的,穿多衣服熱。”王阿姨一面給他搖著芭蕉扇,一面這麼安慰著他,“你們領導相信我,你也相信我,讓我照顧你,我怎麼著也不能糊弄你,這麼大夏天的,熱都熱死了,還能穿春秋衣嗎?不能!是吧?唉——你得聽我的,聽我安排。需要穿春秋衣,我會給你穿的……”王阿姨五十多歲,肩部壯碩,一看即知是幹力氣活出身的,話語卻多有慈愛、呵護。
“替我穿吧,那身——藏藍卡嘰布的。”他堅持,卻已經氣若游絲。
“要出門啊?”
“叫車吧。”
“去哪裡?”
“清涼山。”
“別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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