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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抓起詩集和書包轉身就要離開。
“別這麼絕情嘛!”她拉住我書包,硬是將信再塞入我手中。“你回不回信是你的事,但好歹人家也是花了一番心思才寫的信,你多少看看!”
我搖頭,瞪著她說:“不行。你想害我落榜是不是?”
“別這麼誇張!只不過是一封信,花不了你多少時間。”她緊拽著我的書包不放。
看樣子,我不答應,她是不會放我走。
“你很煩呢!”我嘆口氣,莫可奈何。隨便把信夾進詩集中。
她這才鬆手,咧開嘴,祝我順風。
廊外下著如我想像的雨,我探出手試沾它的潮溼,想了想,把詩集收進書包中,冒著雨衝進雨中。
轉了趟公共汽車回到家,媽意外地,竟然在家。
“媽?你怎麼回來了?”她今天到工地幫人做些雜工,沒想到這麼早就回來。
媽含混地回我一聲,吞了幾顆藥房買來的成藥。
“身體又不舒服了嗎?是不是感冒了?”我看著媽蒼老而佈滿風霜的黝黑中透著蠟黃的臉;這些年的辛苦勞累全刻印在那張蒼老的臉上。
最近這些日子,她常這裡痛那裡痛,多年積蓄的疲憊一下子爆現出來;身體過度的負荷,又不得好好地休息所造成的病痛,累壓多年,也一下子全爆發出來。本來就顯蒼老的身體,更加搖弱虛老。
但她總捨不得去看醫生,總是到藥房隨便買個成藥服用就罷。近年來她的工作很是不定,她已經快六十歲了,硬是想撐著身體到工地挑磚,但人家也不肯用她。只好託人幫忙,在一家大樓幫人清潔打掃等工作,偶爾到工地做些雜工,一個月僅能賺得萬把塊。
沒有錢,使她更為焦慮;那張蒼老佈滿風霜的臉總是愁苦的。我知道她的愁,卻無法為她分憂。
“沒甚麼,只是一點咳嗽的毛病。”吃下藥,媽輕描淡寫帶過。“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下課?”
“上個禮拜就停爐了。今天只是去聽數學老師為我們加強的複習,上完就沒事了。”
“哦……”媽點個頭,邊把藥收起來邊問:“你甚麼時候畢業?還有多久?”
“再過幾天。下個禮拜五就是畢業典禮。”
媽又點點頭,漫不經心。隔一會,看著我說:“今天阿來嬸跟我說,他們那附近有家工廠要找個會計,高中畢業就可以,不會沒關係,可以從頭學,一個月有兩萬塊薪水……”
媽的語氣多有試探。我低著頭,默默無語。
“唉!”媽對我的沉默哀聲嘆息。“我們沒錢人,唸甚麼書!你就算考上了,媽也沒錢供你唸,還不如趁早找個工作,學個本事,將來靠自己,甚麼都不用愁。媽老了,就算要做,人家也不會肯要──當個會計也不錯!有固定的收入,又不必那麼辛苦,又可以學個本事──”
“媽!”我打斷媽的話,對生活的無力難過,也對自己的自私殘忍愧疚。“我拜託你!我一定要去考大學,你不必擔心學費的事,我一定會自己想辦法賺錢,我可以去打工、去兼家教,半工半讀。求求你!媽!我一定要考大學!”
從小到大,我從不曾向她要求過任何事和任何東西,我總是抿壓那林林總總所有不該的想望:只有這件事,我求了又求,堅持了又堅持。從地球到月球那麼遙遠的距離,上天又離我那麼遠,這從此我只怕差得更遠了,一輩子哀哀哭泣嘆息。
雖然說,大學並不是一切;當會計,有個一技之長,也能走個充實的人生。但那不是我要的人生。我也沒有在比較,因為兩種人生各有各的路途遭遇和燦爛;我只是管我的心答應情願的那個方向,那個讓我願意傾付一切而不悔的那方天空。
“唉!你呀……”媽看看我,無可奈何的一聲長長嘆息,不再說甚麼。搖著頭蹣跚地走進房間裡。
望著她困頓蹣跚的背影,想著她這些年的辛苦可憐,不由得一陣心酸,為自己的自私殘忍感到切切的羞慚和罪惡起來。
媽為我犧牲了那麼多;因為我,拖著她人生無盡的苦難。我應該聽她的話,放棄聯考到工廠去,分擔家計,安適一個穩定的人生,不該再帶給她多餘的壓力與負累;我應該好好報答她的,卻為著一個虛妄模糊的景象,如此輕恩背義。
我為自己的忘恩負義難痛著,也為媽哀愁的容顏難痛著。仰頭的天,黑壓壓的,欺迫著我的無依。
雨嘩嘩地,哭著我們這可憐又可哀的人生和這可鄙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