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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天天有人邀飲,家裡可以無需開伙。徐志摩風趣地說:“我最羨慕我們胡大哥的腸胃,天天酬酢,腸胃居然吃得消!”其實胡先生並不欣賞這交際性的宴會,只是無法拒絕而已。二十年六月二十一日胡先生寫信給我,勸我離開青島到北大教書,他說:“你來了,我陪你喝十碗好酒!”
胡先生住上海極司菲爾路的時候,有一回請“新月”一些朋友到他家裡吃飯,菜是胡太太親自做的——徽州著名的“一品鍋”。一隻大鐵鍋,口徑差不多有一,熱騰騰的端了上桌,裡面還在滾沸,一層雞,一層鴨,一層肉,點綴著一些蛋皮餃,緊底下是蘿蔔白菜。胡先生詳細介紹這一品鍋,告訴我們這是徽州人家待客的上品,酒菜、飯菜、湯,都在其中矣。對於胡太太的烹調的本領,他是讚不絕口的。他認為另有一樣食品也是非胡太太不辦的,那就是蛋炒飯——飯裡看不見蛋而蛋味十足,我雖沒有品嚐過,可是我早就知道其做法是把飯放在攪好的蛋裡拌勻後再下鍋炒。
胡先生不以書法名,但是求他寫字的人太多,他也喜歡寫。他做中國公學校長的時候,每星期到吳淞三兩次,我每次遇見他都是看到他被學生們裡三層外三層的密密圍繞著。學生要他寫字,學生需要自己備紙和研好的墨。他未到校之前,桌上已按次序排好一卷一卷的宣紙,一盤一盤的墨汁。他進屋之後就伸胳膊挽袖子,揮毫落紙如雲煙,還要一面和人寒暄,大有手揮五絃目送飛鴻之勢。胡先生的字如其人,清癯削瘦,而且相當工整,從來不肯作行革,一橫一捺都拖得很細很長,好像是伸胳膊伸腿的樣子。不像瘦金體,沒有那一份勁逸之氣,可是不俗。胡先生說起蔡孑民先生的字,也是瘦骨嶙峋,和一般人點翰林時所寫的以黑大圓光著名的墨卷迥異其趣,胡先生曾問過他,以他那樣的字何以能點翰林,蔡先生答說:“也許是因為當時最流行的是黃山谷的字型罷!”
胡先生最愛寫的對聯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認真的做事,嚴肅的做人。”我常惋惜,大家都注意上聯,而不注意下聯。這一聯有如雙翼,上聯教人求學,下聯教人做人,我不知道胡先生這一聯發生了多少效果。這一聯教訓的意味很濃,胡先生自己亦不諱言他喜歡用教訓的口吻。他常說:“說話而教人相信,必須斬釘截鐵,咬牙切齒,翻來覆去的說。聖經裡便是時常使用Verily;Verily以及Thoushalt等等的字樣。”胡先生說話並不武斷,但是語氣永遠是非常非常堅定的。
趙甌北的一首詩“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也是胡先生所愛好的,顯然是因為這首詩的見解頗合於提倡新文學者的口味。胡先生到臺灣後,有一天我請他到師大講演,講的是《中國文學的演變》,以六十八高齡的人猶能談上兩個鐘頭而無倦色。在休息的時間,《中國語文》一月刊請他題字,他題了三十多年前的舊句:“山風吹散了窗紙上的松影,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胡先生畢生服膺科學,但是他對於中醫問題的看法並不趨於極端,和傅斯年先生一遇到孔庚先生便臉紅脖子粗的情形大不相同。(傅斯年先生反對中醫,有一次和提倡中醫的孔庚先生在國民參政會席上相對大罵幾乎要揮老拳。)胡先生篤信西醫,但也接受中醫治療。
十四年二月孫中山先生病危,從醫院遷出,住進行館,改試中醫,由適之先生偕名醫陸仲安診視。這一段經過是大家知道的。陸仲安,徽州人,一度落魄,住在績溪會館所以才認識胡先生,偶然為胡先生看病,竟奏奇效,故胡先生為他揄揚,名醫之名不脛而走。事實上陸先生亦有其不平凡處,盛名固非幸致。十五六年之際,我家裡有人患病即常延陸來診。陸先生診病,無模稜兩可語,而且處方下藥分量之重令人驚異。藥必須要到同仁堂去抓,否則不悅。每服藥必定是大大的一包,小一點的藥鍋便放不進去。貴重的藥更要大量使用。他的理論是:看準了病便要投以重劑猛攻。後來在上海有一次胡先生請吃花酒,我發現陸先生亦為席上客,那時候他已是大腹便便、僕僕京滬道上專為要人治病的名醫了。
胡先生左手背上有一肉瘤隆起,醫師勸他割除,他就在北平協和醫院接受手術,他告訴我醫師們動手術的時候,動用一切應有的裝置,鄭重其事的為他解除這一小患,那份慎重將事的態度使他感動。又有一次乘船到美國去開會,醫師勸他先割掉盲腸再作海上旅行,以免途中萬一遭遇病發而難以處治,他欣然接受了外科手術。
我沒看見過胡先生請教中醫或服中藥,可是也不曾聽他說過反對中醫中藥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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