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第3/4 頁)
死——那可能真的像門婆子說的,不是壞事。雖然說她若真的守到五十歲,也有牌坊可拿——但明擺著的,長老們不相信,也等不及。一具新寡的,十六歲的女屍換來的牌坊更快,也更可靠些。到了陰間,能看見娘,還能看見唐簡——糟了,娘認不得唐簡長什麼樣子,他們如何能夠聚在一起,迎接令秧過來呢?令秧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在這世上,她最親的兩個親人都已經走了,可是他們彼此還形同陌路。令秧並未期盼過會有人來救她,因為她從不覺得自己能有那種好運氣。唐家大宅裡,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位置,每個人有每個人要做的事情,老夫人只消隔幾日興師動眾地犯瘋病,宅子裡的歲月就沒什麼兩樣,蕙娘繼續日理萬機地管家,廚娘年復一年地記清每排罈子裡究竟裝了什麼,哥兒要等著迎娶新媳婦,雲巧的孩子一旦出生她就有了償不完的債——可能,唯一讓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的,便是她這個沒了老爺,並且什麼都不會的夫人。就像是筷子一樣,哪怕是象牙雕出來的又鑲了金邊和寶石的筷子,其中一根丟了,另一根又能怎麼樣呢?若是她成為了一道牌坊,就不同了——她有了恰當的去處,所有的人都會在恰當的時候想起她。
有道光照了進來。她不得不抬起胳膊,用袖子遮擋住眼睛。髮髻鬆垮了好多,軟塌塌地堆在脖子那裡,幾縷散碎的髮絲沿著臉龐滑出來,臉上的面板不知為何緊得發痛,就好像軀殼馬上就要裂開讓魂魄出竅。她仰起頭,注視著光芒的來源。門婆子站在門檻裡面,垂手侍立。院子裡是唐璞和那幾個隨從。“夫人。”門婆子不疾不徐地說,“長老們馬上就到,是時候去祠堂了。”
令秧微微一笑,端起面前那碗水,一飲而盡,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那空碗捧在胸前,輕聲道:“知道了。”
門婆子走到臥榻邊上:“我來扶著夫人。”令秧的右手輕輕搭在門婆子的手腕上:“我不敢喝。你來幫我一把?”門婆子搖頭道:“這種事,除卻夫人自己,誰都插不得手。”令秧的笑容突然間有了一絲慵懶:“灌我喝下就好,誰還能為難你呢?”門婆子彎下腰,擺正了令秧的鞋:“夫人若是實在下不去手,也別為難自己。凡事都講個機緣,夫人說對不對。”
多年以後,當令秧已經成了整個休寧,甚至是整個徽州的傳奇,唐璞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個三月的清晨。她一瘸一拐地停在他面前,一身縞素,衣襟上留著毒藥的汙漬,粉黛未施,眼睛不知何故明亮得像是含淚。昨天把她帶來的時候,她還不過是個只能算得上清秀的普通女人而已。可是現在,有一叢翠竹靜悄悄從她身後生出來。髮髻重新盤過了,不過盤得牽強。她寧靜地垂下眼簾,甚至帶著微笑,對唐璞道了個萬福。屈膝的瞬間她的身子果然重重地趔趄了一下,她也還是寧靜地任憑自己出醜——唐璞奇怪,自己為何會如此想要伸出手去扶她一把,又為何如此恐懼自己的這個念頭。他清早出門的時候,接過他的小妾遞過來的茶盅,還輕描淡寫地抱怨過,也不知這個婦人能不能知曉進退,早些了斷了自己,也好快些結束他這樁差事——畢竟誰願意白天黑夜地守在祠堂裡看這些長老的臉色行事呢。
可是此刻,一切都不同了。令秧的眉頭始終順從地垂著,眼睛卻停在他已經往前稍稍湊了幾寸卻馬上收回的右臂上。她柔聲道:“有勞九叔。”唐璞心裡長嘆了一聲:人們常說的老話有些道理的。若是讓這婦人一直活下去,她怎麼可能不變成個淫婦。
他卻實在說不清,為何,當他再一次在這婦人面前開啟那本記載節婦的冊子,開始唸的時候,悄悄從散發著一股黴味的紙張後面看了看她的臉。她和前一晚一樣,跪著,眼神清爽地凝視著那些林立的牌位——今日長老們決定換個地方,挪到了唐氏宗族的女祠。這裡供奉的,都是整個家族幾百年來恭順賢德的女子。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她很快也會加入她們——並且成為她們的榮耀。
他誦讀的聲音不知不覺放緩了,有了一點琅琅的韻律。他甚至有意識地跳過了一些過於殘忍的例子——比方說,有個女人,為了不改嫁,拿銀簪捅穿了自己的喉嚨,生生掙扎了一天一夜才死;還比方說,有個女人,在馬上就要臨盆的時候丈夫突然落水溺亡,她在守靈的夜裡撞了棺材,腦漿迸裂,人卻沒有馬上斷氣,卻在這撞擊中驚了胎氣,她死的時候嬰兒也死了——嬰兒的腦袋已經出來,身子還在她肚子裡;還有個女人自己跳進了燒著開水的大鍋裡,人們把她撈上來,救活了她,從此她帶著一個怪物一般的軀殼活著,她算是一個比較特別的節婦,殉夫未死,卻也拿到了牌坊……
唐璞跳過了所有這些記載,他只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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