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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平仄和韻腳,把髒汙的生修整成了一首詩。令秧覺得老爺的棺材很好看,紋飾簡單樸素,可是有股靜美。正因為他躺在裡面,她才能如此乾淨地懷念他。她成為唐家夫人,還不到一年。似乎嫁給他,就是為了送他一程。
她記得那應該是驚蟄前後,一個下著微雨的下午。她看到蕙娘到哥兒的書房裡去,叫哥兒拿主意,挑選棺材上的紋飾。她跟蕙娘打招呼,蕙娘就招著手叫她進去一起看。她好像還從沒進過哥兒的書房。書房一張小榻上,坐著個穿了一身鴿灰色的陌生男人。一見令秧進來了,就起身唱了個喏。她知道,那個就是蕙孃的遠房表哥,暫時請來指點哥兒的文章。她忙不迭地道萬福,都沒看到其實哥兒也在給她行禮。
那是令秧頭一回見到謝先生。她沒敢仔細看他究竟長什麼樣。謝英,字舜琿。唐府裡無論主僕,索性人人都稱呼他“謝先生”。
老爺下葬的翌日,族裡的人便來了。蕙娘認得,上門的是唐六公的侄子唐璞。六公是族長,六公的侄子年紀不大,可是輩分卻其實比老爺還高。唐璞看起來倒不是個囂張的人。只准那幾個跟著他的小廝站在大門口候著。對蕙娘道:“族裡的規矩是這樣,新寡的婦人,須得到祖宗祠堂裡去跪一夜,由長老們口授女德。”蕙娘做了個手勢叫丫鬟出去,自己為唐璞斟上了茶,殷勤備至:“族裡規矩自然是要守,只是我家夫人也要有個貼身的人跟著才好,方便伺候,夫人前些日子一直操勞著照顧老爺,身子虛弱,還望長老們擔待。”蕙娘用力地盯著唐璞的眼睛,重重地說出“擔待”兩個字。“也罷。”唐璞放下了沒動過的茶杯,“只帶一個。可是有一樣,夫人什麼時候回來,那丫鬟就什麼時候回來,中間須得在祠堂候著聽使喚,不可中途擅自回府。”唐璞帶著令秧離去的時候,蕙孃的嘴唇已經被自己咬得發白,她吩咐身邊一臉憂心的管家娘子:“快點去把大夫請來,今晚就留在咱們府裡,還有,讓大夫多備點止血的藥。”
很多年後,令秧即使非常努力地回想,也還是記不得祠堂的樣子。她只記得那幾位長老一人坐一把紅木的太師椅,然後一個四五十歲的婆子放了張蒲團在她膝下,眼神示意她下跪。至於跟著她過來的那個丫鬟,早已被唐璞的隨從們攔在了外面。她不記得自己對著那一行又一行的靈位究竟磕了多少個頭。總之,磕到最後,俯下身子的瞬間她就錯覺那些牌位馬上就要對著她飛下來,“梟梟”地叫著,淹沒她的頭頂。她袖子裡藏著一小瓶白藥——是來的路上,那丫鬟偷偷塞給她的,想必是蕙孃的主意。不過她卻不知道這藥究竟該用多少。那些斷過指的女人,砍掉的是哪一根?用左手拿刀還是用右手?要是自己真的下不了手,砍不斷怎麼辦,難道還會有人來幫忙不成?
六公清了清嗓子,不怒自威,講話的聲音中氣十足:“唐王氏,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知道”,所以只好看著六公的眼睛。六公邊上那個不知是“九公”還是“十一公”的老者慢條斯理地放下了茶杯:“唐王氏,今天找你來,是為著好意提醒你做女人的本分,也自然是為著光耀咱們唐氏一族的門楣。咱們唐家的男人向來體健長壽,上一個朝廷旌表過的貞節烈婦,怕是二十多年前了……”他朝著半空中拱了拱手,然後另一個聲音截斷了他的,這聲音從令秧的右手邊傳過來,沙啞,調門卻很高,聽著直刮耳朵:“是二十九年了。中間只出過兩個未滿三十的寡婦,一個有辱門楣,沉潭了;另一個回孃家了,也是因為那婦人的父親當時升了巡撫,來接她走,這個面子不能不給。如今我們唐氏族中也該再出個烈婦,唐王氏,恰好輪到你,也是老天垂憐。”
聽起來,他們像是災民求雨那樣,盼著一個年輕的烈女。
唐璞站在她的左手邊,開啟一本冊子,高聲誦讀起來,六公緩緩地說:“唐王氏,你且仔細聽著,聽完了,我們還有話要問你。”
唐璞抑揚頓挫地念完了一大段話,她其實一個詞都聽不懂。她能聽懂的部分,只是一長串的名字,似乎無窮無盡。
洪武四年,河南南陽府,劉氏,十七歲喪夫,觸棺殉夫,亡。
洪武十二年,陝西平涼府,張氏,十八歲喪夫,矢志守節,至二十二歲,公婆迫其改嫁,自縊而亡。
洪武二十三年,徽州府婺源縣,林氏,二十一歲喪夫,絕食七日而亡。
永樂四年,湖廣黎平府,趙氏,十八歲喪夫,投湖而亡。
永樂十年,山東萊州府,馮氏,十四歲定親,完婚前半月,夫急病暴斃,自縊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