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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他們對著宋凡平喊叫:
“爸爸,你快過來呀!”
宋凡平走到兩個孩子面前,李光頭和宋鋼躲到了他的身後,兩個孩子放心了,舉起蝦碗和酒碗遞給他,宋鋼說:
“爸爸,我們給你做了煎蝦,我們還給你打了二兩黃酒。”
宋凡平郎當著的左手不能用了,他的右手接過來李光頭的蝦碗,他自己沒有吃,而是謙恭地遞給了那些戴紅袖章的人;他又接過來宋鋼手裡的酒碗,也遞給了他們,他們正忙著吃蝦,宋凡平就謙恭地端著酒碗。他們吃蝦的手就像是樹上伸出來的樹枝那麼多,也就是眨了幾下眼睛,打了幾個噴嚏,他們就把煎蝦吃了個精光。他們看到宋凡平謙恭地站在那裡端著的黃酒,他們拿過去了黃酒,每人喝了一大口,把黃酒也喝了個精光,李光頭和宋鋼都聽到他們的喉嚨裡咕咚咕咚的響聲。
李光頭和宋鋼傷心地抹起了眼淚,他們做了煎蝦,打了黃酒,專門給宋凡平送來,可他沒舔著蝦也沒沾著酒。宋鋼傷心地說:
“我們以為你吃著蝦,喝著酒,你會哈哈大笑。”
宋凡平蹲下來擦著兩個孩子的眼淚,那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擦著他們的眼淚。兩個孩子突然看到他哭了,他笑著看他們,可是他的眼淚卻在流出來。
那幾個紅袖章吃了蝦喝了酒,這時竟然抬腳踢起了宋凡平,他們對著宋凡平叫道:
“起來,滾回倉庫去!”
宋凡平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輕輕拍拍李光頭的臉,又輕輕拍拍宋鋼的臉,輕聲對他們說:
“回家吧。”
宋凡平站了起來,站起來的宋凡平沒有眼淚了,他幸福地對那幾個紅袖章笑了笑。然後宋凡平像個英雄走向了倉庫的大門,雖然他郎當著左邊的胳膊,走到門口時,他轉身向李光頭和宋鋼揮了揮右手。宋凡平揮動右手時的模樣牛氣沖天,就像是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向百萬遊行的人群揮手似的。
兄弟 / 餘華
第十五章
很多年以後,李光頭每次提起他的繼父宋凡平時,只有一句話,李光頭豎起大拇指說:
“一條好漢。”
宋凡平在那個其實是監獄的倉庫裡飽受折磨,他的左胳膊脫臼以後逐漸浮腫,他哼都沒哼一聲。他一直在給李蘭寫信,他是在橋上揮舞紅旗的那天寫的第一封信,這是他最為風光的時候,所以他的信也是寫得激情四射。李蘭在上海醫院的病床上第一次讀到了一個男人的來信,而且是一封令人亢奮的信,李蘭像是吃著激素似的讀完它:李光頭的生父從來沒有給李蘭寫過信,那個淹死在廁所裡的男人最浪漫的時候,也就是在深更半夜敲打著李蘭的窗戶,想把她勾引到稻田裡去搞一次野合。所以當李蘭拿到宋凡平的第一封信時,竟然滿臉通紅。後來宋凡平的信一封又一封地來到她的手上時,她仍然會臉紅心跳。
這時候宋凡平已經被打倒了,為了讓李蘭在上海安心治病,他的信仍然寫得激情四射,他沒有告訴李蘭實際的情況,他在信裡把自己寫得越來越好,讓李蘭覺得他在文化大革命的洪流里正紅得發紫。當宋凡平被關進了倉庫,左胳膊被打脫臼後郎當起來時,他的右手還在編造自己的風光。後來的這些信是李光頭和宋鋼替他寄走的,兩個孩子走到倉庫的大門口,長頭髮孫偉的父親把信交給他們,他們再去郵局。宋凡平自己寄信的時候,習慣將郵票貼在信封的右上角。李光頭和宋鋼去寄信時,不知道郵票應該貼在什麼地方?他們看到一個寄信的人將郵票貼在了信封的背面,那一次李光頭就這樣貼上去了。下一次輪到宋鋼貼郵票了,他看到別人將郵票貼在信的封口上,他也貼在了封口上。
當時的李蘭已經無法在上海安心治病了,醫院裡每天都有批鬥會,她認識的醫生一個一個被打倒了。她憂心忡忡,她想回家了。可是宋凡平的來信不同意她回家,希望她在上海將偏頭痛徹底治癒。李蘭在醫院的病床上度日如年,她把宋凡平的來信讀了不知道有多少遍,她都能倒背如流了,這是她在上海孤獨一人時全部的安慰。
李蘭也把那些信封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發現從某一天開始,郵票的位置變了,先是在信封背面,接著又在封口上。當她接到一封郵票在背面的信時,她就會默默告訴自己,下一封信的郵票一定在封口上。
李光頭和宋鋼每人輪流貼一次郵票,輪流將信塞進郵筒,他們的輪流從來沒有出過錯,這就讓李蘭隱約感到了不安,而且這樣的不安與日俱增。她開始想人非非,開始憂心失眠,她的頭痛自然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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