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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它挑戰呢?”
“問得好。”言畢,大島略一停頓。音樂籠罩了沉默。“我也很難詳細解釋。不過有一點可以斷言:某種具有不完美性的作品因其不完美而強有力地吸引人們的心——至少強有力地吸引某種人的心。比如你為漱石的《礦工》所吸引。因為那裡邊有《心》和《三四郎》那樣的完美作品所沒有的吸引力。你發現了那部作品。換言之,那部作品發現了你。舒伯特的D大調奏鳴曲也是如此,那裡邊具有惟獨那部作品才有的撥動人心絃的方式。”
“那麼,”我說,“又回到剛才的問題——你為什麼聽舒伯特的奏鳴曲呢,尤其是在開車的時候?”
“舒伯特的奏鳴曲、尤其是D大調奏鳴曲,如果照原樣一氣演奏下來,就不成其為藝術。正如舒曼指出的,作為牧歌則太長,技術上則過於單一。倘若如實彈奏,勢必成為了無情趣的骨董。所以鋼琴手們才各顯神通,獨出機杼。例如,喏,這裡強調承轉,這裡有意放慢,這裡特別加快,這裡高低錯落。否則節奏就出不來。而若稍不小心,這樣的算計就會使作品的格調傾刻瓦解,不再是舒伯特的音樂。彈奏這首D大調的任何一位鋼琴手都掙扎在這種二律背反之中,無一例外。”大島傾聽著音樂,口裡哼著旋律,繼續下文,“我經常一邊開車一邊聽舒伯特,就是因為這個。就是因為——剛才也說了——幾乎所有的演奏在某種意義上都是不完美的演奏。優質的稠密的不完美效能夠刺激人的意識,喚起注意力。如果聽舍此無他那樣的完美音樂和完美演奏開車,說不定就想閉上眼睛一死了之。而我傾聽D大調奏鳴曲,從中聽出人之活動的侷限,得知某種不完美性只能透過無數不完美的聚集方能具體表現出來,這點給我以鼓勵。我說的可明白?”
“或多或少。”
“抱歉。”大島說,“一說起這個,我就如醉如痴。”
“可是不完美性也分很多種類,也有程度問題吧?”我問。
“自然。”
“比較地說也可以的——以往聽過的D大調奏鳴曲中,你認為最出色的是誰的演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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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難的問題。”他說。
大島就此思索起來。他下按換檔,移到超車線,一陣風地追過運輸公司的大型冷凍卡車,又拉起車擋,返回行車線。
“不是我有意嚇唬你,夜間在高速公路上,這綠色賽車是最難看見的一種車。一不小心就非常危險,尤其在隧道里。按理賽車的車身顏色該塗紅的,那樣容易看見。法拉利大多是紅色就因為這個道理。”他說,“可我就是喜歡綠色。危險也要綠的。綠是林木色,紅是血色。”
他看一眼手錶,又隨著音樂哼唱起來。
“一般地說,作為演奏最為一氣呵成的是布萊迪和阿什克納濟。不過坦率說來,我個人不中意他倆的演奏,或者說不為其吸引。舒伯特麼,讓我來說,乃是向萬事萬物的存在狀態挑戰而又敗北的音樂。這是浪漫主義的本質。在這個意義上,舒伯特的音樂是浪漫主義的精華。”
我注意細聽舒伯特的奏鳴曲。
“如何,單調的音樂吧?”
“的確。”我說。
“舒伯特是經過訓練才能理解的音樂。剛聽的時候我也感到單調,你那樣的年齡那是當然的。但你很快就會領悟。在這個世界上,不單調的東西讓人很快厭倦,不讓人厭倦的大多是單調的東西。向來如此。我的人生可以有把玩單調的時間,但沒有忍受厭倦的餘地。而大部分人分不出二者的差別。”
“你剛才說自己是‘特殊人’的時候,指的是血友病吧?”
“那也是有的。”說罷,他看著我這邊微微一笑。一種彷彿含有惡魔意味的微笑。“但不光是,還有別的。”
舒伯特天堂路一般冗長的奏鳴曲結束之後,我們再不聽音樂,也自然而然地緘口不語,分別委身於沉默編織出的漫無邊際的思緒中。我似看非看地看著陸續出現的道路標識。向南轉過交叉點後,長長的隧道一個接一個閃現出來。大島全神貫注地趕車超車。趕超大型車時,耳邊“咻”一聲傳來空氣的低吼,就好像什麼靈魂出竅時的動靜。我時不時回頭看一眼,以確認背囊是否仍在後頭行李架上綁著。
“我們要去的地方在深山老林之中,很難說是舒適的住處。住在那兒時間裡,你恐怕見不著任何人。沒有廣播沒有電視沒有電話。”大島說:“那樣的地方也不礙事?”
我說不礙事。
“你已習慣孤獨了。”大島說。
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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