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歲月是把殺豬的刀,而我就是那頭豬(第1/1 頁)
三姥爺手術後的第一天晚上,滿病床掛滿了儀器和輸液管。我看到床架子上,乳白色像豆漿一樣的液體,在一滴一滴流到他身體裡,清洗著手術的創口。他眼睛緊閉著,腹部插滿了管子,右邊的床邊櫃上血壓心臟儀在嘀嘀地跳動著。
我守在他的床邊,問,“三姥爺,疼不?”
他滿臉蒼白,嘴唇也緊閉著,我知道他在強忍著手術的疼痛。半天他憋出句話,“錢,省著點花。”
我說,“醫保能給咱報點,能省不少錢,再說咱也掙錢了。”
三姥爺有氣無力的閉著眼,像個老人。他當年下崗後,一分錢都不亂花。拼命就是為了掙點醫藥費,省得到老了,兩腿一蹬,想找個人護理都沒有錢,多難啊。人啊,有時候還是活在自己的套子裡,無論多豁達,都逃不出生命的那個套套。
消炎的和營養液的滴流,一瓶接著一瓶往他老人家的血管裡打。我無助又無奈地等待著奇蹟,時間是癒合傷口最好的良藥,我以前沒有覺察到。坐在病床前,我渴望著得到金庸小說裡的那顆仙丹,儘快給三姥爺服下去,讓生命的青草快點在他的肚子裡發芽。
晚上,我看護著他,一宿沒睡。直到病房的窗邊,半掩著的窗簾外,露出了魚肚子白,天亮了,我竟然不困。
整個一晚上滿腦袋都是三姥爺,和他在一起的往事像演電影一樣,一幕幕。
那些年,三姥爺在砂山市場門口,烀豬耳朵豬蹄子掙點零花錢。他用破椅子支起的小攤上,放著兩個個大白鐵盆,盆裡盛滿冒著熱氣的豬耳朵和豬蹄子,酥軟得上去都想啃一口。三姥爺的脾氣就是特別倔,每天他只賣兩盆,多少顧客使勁要,就是不多做。他的生意就是認老理,你愛買不買,就這些,愛誰來誰來,反正我也不多做。
我悄悄地在他耳朵邊說,你這麼一個倔老頭,我還沒有和你老喝夠酒呢,說完一股眼淚湧到眼圈裡。
三姥爺還是臉色蒼白一聲不吭,他靜靜地睡著了,也可能他真的沒睡,就是不想多說一句話。我還想問你呢,這些年來,一直有個疑問沉迷於心裡的,就是文化是個啥?
有一次喝醉了,三姥爺跟我說過,“孫子啊,還得多讀點書,別讓人家笑話咱沒文化?”
乃至於我經常把曾經讀過的書,重新在大腦裡過了一遍,我就在想,是不是讀過很多書之後就變成了有文化呢,我問三姥爺,“你老讀過啥書?”
三姥爺跟我說“別老恁跟我提讀書,我那些年都在生產隊挑糞、修壩、扛麻袋,種苞米、起壟、釓草簾子,就是沒怎麼讀過書。”
我說,“我書倒是讀了不少,除了讀書啥也不會啊。”
三姥爺跟我說,“孫子,你說文化是啥?”
我說,“不知道啊。”
三姥爺醉眼朦朧地跟我說,“我給你講個小故事,有個老輩的老太太,就是喜歡喝點酒。她家馬路的對面有個賣高粱大老散的小酒館,每次都去只打一滴漏,多了沒有那些錢。倒到碗裡,自帶幾粒花生米。慢悠悠地喝,到最後一仰脖子。喝完,醉醺醺的,在車水馬龍的馬路上橫穿回來,路上晃晃悠悠,從來都不走樣。”
我說,“你老說的跟文化有個啥關係?”
他說,“聽我講啊,老太太八十多歲。酒館老闆,有一天良心發現。他家高粱酒裡,摻了一輩子的水。老闆給她蒯了一碗原漿高粱酒,結果老太太在過馬路的時候,酒勁太大,一下子出車禍了。商人啊,自古就是重利輕別離,奸商永遠成不了氣候,小利自會害自己。不讀書,能明白這個理嗎?”
三姥爺接著說,“文化啊,我說的就是個理。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光有錢有啥用?”
我說,“對啊,沒錢也不行啊,老坦兒進城身穿條絨,腰繫麻繩,買瓶汽水不會退瓶。”
三姥爺說,“孫子,此言差已啊,等將來你有文化啦,就知道,生活的本質就是老坦兒進城,沒啥可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