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腳印(第1/1 頁)
方在蘆葦叢中踏出的那條小路追了上去。
那小童奔跑的喘息聲好似獵物的悲鳴,凌亂的腳步聲似在催促。催促他顯出本能、亮出獠牙、伸出利爪,為這場突如其來的狩獵送上致命一擊。
噗通一聲響,那孩子穿出蘆葦叢的一刻便被自己的褲帶絆倒,整個人一頭栽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
在果然居的這些日子,他日日同那司徒金寶待在一處,許是愚蠢笨拙的東西見得多了,竟多了些耐心與定力。
是以他沒有立刻出手,而是一步步走向對方,邊走邊觀察著,似乎想要從那副貧瘠而笨拙的身體上看出什麼值得他細細品味的東西來。
而那坐在地上的孩子顯然感受到了什麼,顫抖著不敢回頭,只抱著自己磕破的膝蓋癱坐在原地,好似一隻被嚇傻的小鼠般動彈不得,只能聽著那貓兒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突然,不遠處蜿蜒土路的盡頭衝出個人影來。
那是個同樣矮小瘦弱的女孩,她揹著個幾乎有她一半高的揹簍,一邊喚著那男孩的名字一邊從土路盡頭跑來,手裡還拎著一把打草的鐮刀。
她先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小童,急忙快步走了過去,方走到對方身旁便意識到什麼,回頭向水邊的方向望去。
赤著上半身的少年正從那蘆葦叢中踏步而出,他手中拎著一把鏽刀,水珠從他身上滾落,在地上留下一道暗色的水痕,一路從河灘蔓延到這條小路上。
他長得很是清秀好看,但卻有種說不出的危險
。
他手中的刀看起來並不鋒利,但卻散發著一股看不見、摸不著的血腥氣。
磕破了膝蓋的小童又開始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女孩握緊了手裡的鐮刀,用那具瘦小的身體擋在了他前面,抬頭望向那十數步遠外的少年。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李樵突然感覺四周的景色如烈焰燃燒過後的灰燼一般破碎消散了,就只剩下那雙望向自己的眼睛。
那雙眼睛並不像她的眼睛,但其中的光芒卻很相似。
堅定的、無畏的、盛大的光,令蜷縮在黑暗中的他不敢直視、不敢靠近、不敢褻瀆。她手中明明沒有刀劍,而他卻在還未開戰前的一刻便敗下陣來。
他望著那雙眼睛,整個人幾乎一動不動地定在了原地,按在刀柄上的左手再也無法移動分毫。
片刻過後,那女孩似乎見他再無其他動作,終於收回了目光,拉起那男孩子的手,轉身飛快跑遠了。
許久,少年終於垂下了手中的刀。他一步步走回河邊,蹲下身來、定定望向水中那個倒影。
水珠從被打溼的髮間流下,將那張白皙的臉切割得四分五裂,那雙淺褐色的眼睛很空洞,那是尚未從殺戮中走出來的眼神,莫說是個孩子,就是尋常人見了,也要下意識退開幾步。
他停頓片刻,飛快捧起河水、狠狠洗著臉上那些不存在的血跡。漣漪在水中泛起又撫平、撫平又泛起,他的臉上早已不見絲毫血痕,但他仍未停下,直到西沉的太陽幾乎盡數落入地平線之下,而他面前那片淺灘上再看不見任何紅色。
河水慢慢恢復了平靜,他彎了彎嘴角、眯了眯眼睛,那水面上終於映出一張他再熟悉不過的臉來。
過往七年間,他便是用這樣一張臉蹚過暗流、踏遍人心的。他並不喜歡那張臉上的表情,但很多人喜歡。他不明白那些人的心思,也不想明白。他在乎的只是如何用這樣一張臉獲取一些便利、省去一些麻煩。
所有人都喜歡那樣一張乖巧馴良的臉,沒有人想要探究他真正的樣子。
而她是否也是一樣呢?
如果他稍稍露出一點破綻來,她是會像方才那手拿木鳶的孩子一樣,下一刻便尖叫著跑開、狼狽不堪地跌坐在地上?還是會像那尋來的女孩一般,用充滿敵意的目光望著他、然後握緊手中的鐮刀?
其實那本沒有什麼,他也不是第一次遇見這般情形。
可不知為何,他突然意識到,無論是哪一種神情,他都不能忍受它們出現在她臉上。
誰都可以這般對他,唯獨她……不可以。
他害怕她對他失望、疏離、怨恨乃至唾棄,甚至只要略微分神去思索那樣一種可能,便令他整個人如同置身那瓊壺島的熱泉沸水中一般,每分每刻都充滿燒灼與煎熬。
不,他絕不能讓她看到自己的這張面孔。
從前不能,現在不能,以後也不能。
最好永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