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千夫所指身可滅(第1/6 頁)
黃昏在這一刻呼嘯而至。黑夜收縮、凝結,封鎖所有的氣孔和出路。冰面上似乎淅淅瀝瀝聚起灼眼的光亮,卻又似乎影影綽綽淹沒了母親真實的容貌——不再是野穴裡的困獸,更不見沁心潤脾的笑容,她是他的債主,她是大梁的太后。
他在冰上向後溜了半步,掉頭就跑的打算立時暴露無遺。所以以攻為守,他竟然去質問:“你做了什麼?”不是“問母親安”;並非“母親緣何至此,兒子不曾接迎,實在不孝”;甚至沒有一句:“母親容光煥發,向來鳳體依然大好”。他不曾瞪了眼睛,太后卻已經收到莫大侮辱:
“以子問母,這就是你學的孝道倫常,是你讀的聖賢書?!”
旋即戚晉卻笑了,連緊繃著的雙肩都落平,胸膛一口鬱氣,沒來由地散了。無聊,無趣,無味。她要費盡心思,追到衛國公府來興師問罪,他便該識趣些,把上次刻意昧下了的道歉翻來覆去講得敞亮一些。聽吧,“你這孩子快當弱冠,怎還如此不分是非?……我是你親孃,難道還你不曾,喪眉耷臉要給哪個看……”就這樣罵吧,多罵幾句,把這些日子臥病在床的精氣罵回來些許。生做她的兒子,便是束手就擒的命。不用心潮澎湃,不用憤憤不平,要欣慰,要得意,要甘之如飴……至少母親精神矍鑠,至少他還有母親。
他是她的兒子。所以她要做的,遠不止於此。
為人父母本是一種特權,儘可以無理取鬧,可以隻手遮天。楊茹敬卻經年累月地成為兒子的奴隸,一如她曾經成為父母的奴隸,成為弟弟的奴隸,成為丈夫的奴隸。她瞻仰他,崇尚他,呵護他,再理所應當地攀附他,勒索他,禁錮他。父死從子,他是她往後餘生唯一依靠,所以他的自作主張便如同背叛,他的百依百順卻象徵著無能。哪怕眼下低眉順眼半字怨言再無,卻足夠她音量愈高,以致怒火中燒:
“你醒醒哇元嬰!!”上前扯了他的衣襟,聲淚俱下著,她的乞求尖銳已先扎穿自己耳朵,“你不能……不能再這樣放任糊塗下去!!她來殺你啊!!那個賤婢,報她全家的仇,是要來害死你的——你讓我怎麼活下去!!”
他還在笑,他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
分明,是他害死她父母兄長……但凡彼時多追查那麼半分,知曉她家中不易……五百兩銀子,對張家,太少;對阿蠻,太多。他的判決有錯麼?她牽連受罪,又何過之有?是他出現得太晚、太慢。如果那時雷厲風行早早肅正了左衛軍風,如果能夠親歷親為交談過每名兵士,知曉李阿勇誤入迷途的無奈……如果在她家破人亡之前,如果在她背井離鄉之前,如果在她賣身為奴之前,如果在她隨侍入宮之前,如果在她吃罪被罰之前……
“……是我的過失,與她何干。”
他嘆得輕描淡寫。母親的哀嚎就愈發淒厲慘烈:“元嬰……!!!你何至於此!!!你是先帝的嫡子、長子哇!!!怎麼能、自甘墮落……至此!!是她害得你,是她給你下了迷魂湯是不是?她讓你自怨自棄……你醒過來哇!你是娘唯一的兒子!你是龍脈呀!!你是無往而不利……你怎麼能夠有錯??”
母親的五官尖叫著誇大、融化,好似一張鬼面,就在眼前滴落下來。他要見到了嗎……她的本來面目?不是現在嚎啕著他的是非對錯的這般驚恐,不是要將他不由分說據為己有的這般蠻橫……不是母親的那個女子,與他無關的那個女子……在哪裡?為何他好似從未相識?母親又認得他嗎?認得這個透過她來到人間的生命,認得這一出靈魂的意外,認得這一場造物的奇蹟?誠惶誠恐、有求必應的孝順子不是他;左右為難,迷惘無知的糊塗鬼不是他;薄情寡義、追名逐利的榮親王不是他;乖巧伶俐、早慧好學的嫡長子……更不是他。
他是頑劣的,他是護短的,他是自私的,他是虛榮的;他如何不是一個“四無丫頭”?他不過是人間凡俗客。沒有那麼完美,也沒有那麼不堪,有時候想要退卻,總忍不住自責。夜深人寂也會懊悔,大難當前亦曾害怕。他優柔寡斷,做不到心狠手辣;更並非潔白無暇,手上也過了幾千性命。做不了明君,亦非忠臣,這樣的戚晉,母親要大失所望。
所以她痛徹心扉,她悔不當初:“你怎麼會這樣想……是不是母親以前逼迫你……母親以後不會就是!我畢竟只有你這一個兒子。你舅舅走了,你父皇走了,你就該是最出類拔萃的那個……你本就是最出類拔萃的那個……!是不是打仗去那些慘不忍睹讓你受驚……咱們回到長安來,有什麼可怕!你從前從不這樣畏畏縮縮……你跟我說話!!”
鬧到這地步,甚至要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