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第1/3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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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明堂進到停屍間的那一刻,浮上腦海的念頭竟然不是恐懼嫌惡,而是莫名其妙地想,如果他爹還活著,不知道對親兒子為練刀而做這些奇事能有個什麼反應。
指望他心疼自己那是絕不可能的,易明堂的爹一輩子信的都是苦練才有好功夫,只要他確認老高是個有本事的,沒準暗地裡還會請人上酒樓飲酒吃全雞宴,完了奉上封銀若干,表儀數樣,千叮萬囑一句話,不聽話不刻苦照打,不用給他面子。
這就是他的親爹,一生剛正卻不失圓滑,拳路迅猛卻往往留有三分餘地,恰如他教給易明堂做人的道理,不爭蠅頭小利,不論眼前輸贏,看長遠點,人不能只論朝夕。
他輩分高名頭響,無論去到哪,人人都要尊稱一聲“易師父”,朋友遍佈省港澳,逢年過節時,請吃飯的人能從年初一排到十五。和頭酒、公道人,這樣的場合只要他到場,講話都比別人要擲地有聲。
只是就算是他爹那樣的老江湖,恐怕也沒有聽說過豆腐練刀,摸死人骨頭這套。
那他爹會說什麼呢,以他的眼光,只怕不過片刻便從這幾樣古怪的練刀方法窺探到這刀的實質,它不該是出現在武術界的正當玩意,這就是一柄殺人刀,且是替人料理上不得檯面的陰私秘事之人拿的刀。
他老人家一輩子光明磊落,恐怕打斷易明堂的腿,都不會許他兒子學這種一招致命,退無可退的刀法,更何況學這刀法到了最後一關,竟然要來驚動死者。
所謂摸骨當然不止摸骨,又不是要去當砍頭的儈子手,摸清頸骨幾節沒什麼用,關鍵是弄清人體是怎麼回事,而對此最直接的辦法莫過於持刀在手,一寸寸割開皮肉。老高說了,沒親自剖開看清那些筋膜血管骨骼關節,一切就只能算紙上談兵。
也好,斯人已逝,免得被不肖子孫氣死,那就罪過大了。
易明堂這個時候想起他爹已然心靜如水,甚至能一邊回憶老頭操傢伙滿院子追著他打的情形,一邊面無表情下手解剖屍體。他如此冷靜,以至於彷彿手下接觸的不是曾經的人體,而是一具皮囊,沒有來處,也沒有歸處,沒人管的話遲早城歸塵土歸土,他所做的不過物盡其用,如此而已。
凝稠骯髒的血流滿地,昏黃的燈下,死者一張灰撲撲,顴骨高聳的乾枯的臉,彷彿不曾是人,而只不過一具模擬人的肉體。割開來內裡有什麼都清楚明白,腐臭味只鑽鼻腔,就算頭上身上又罩上一層罩衫,鼻端綁了浸溼的布條也沒用,這種侵略性的味道是攻城掠陣式的,汙染每一個毛孔。易明堂現在明白為何老高弄來的衣裳有那麼濃的“醫院味”了,衣裳的前任主人想必每天穿梭於這樣的空間中,呼吸著這樣的空氣,一天下來,就算沒沾染汙物都會由然有種骯髒感。洋人醫院有統一漿洗織物的地方,他們這些人唯一能佔醫院的便宜,也不過便是在漿洗房討些消毒粉反覆搓洗。
好像洗的多了,便能將來自亡者的死氣洗掉一樣。
易明堂一連幹了兩個月,披星戴月而出,再披星戴月而回。這家醫院開在東堤邊上,臨江而立,西式拱頂,與聖心大教堂就隔著一條街。前清時來華建這醫院的洋人大概是有覺悟的人,他選的地方身前是省城一派繁華盛景,達官貴人淑女紳士自門前而過絡繹不絕,身後卻有水灣碼頭,烏篷船隻擠成一團,船身緊挨著船身,船杆交叉著船杆,多少無房可賃無屋可住的疍家人只得以船為家。一水之隔,兩相對比,頗有些世相冷酷,世事炎涼的意味。
因此,這家醫院自成立那日起便多有善舉,每月總有幾日免費問診贈藥,內裡的大夫對窮苦人家也並不像其他地方那般嫌惡驅逐。這裡的停屍間時不時會有幾具無人收斂的窮人屍首,停放個一二禮拜,再統一由人拉出城丟到亂葬崗去。老高使了點錢給看守,這些,便成為易明堂練刀的物件。
頭一回將屍首剖開一地紅紅白白後,易明堂吐了個天昏地暗,全憑心底一股狠勁強撐著不要在老高面前丟臉。他吐完後又繼續,受不住又跑出去吐,如此反覆折磨自己,卻頗有成效,至少那天晚上之後,他再也忘不了人體內心肝脾肺各處臟器的位置。
當然忘不了了,那樣的情形,任誰看過摸過,都永生難忘。
完事的時候他恨不得把罩袍整個脫掉遠遠丟開,或是脫光衣服赤身裸體跳入江中浸泡個三天三夜。可他一抬頭才發現老高不走,不僅不走,一晚上都在邊上抽菸袋無所事事的他,這時反而抖開他的罩袍,仔仔細細穿好,挽起袖子,蒙上溼布走了上前。
“你也想來?”易明堂噁心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