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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在催著師傅一天天地蒼老,臉上的皺紋不知不覺地加深,頭上的黑髮不知不覺地染白,那不是沾上的玉粉啊,那是永遠也洗不去的白髮。那雙手,那雙成年累月在水中浸泡、在金剛砂中磨鍊的手,變成了龍鍾屈結、鱗甲斑駁的古樹老根!但他仍在不停地做,手藝人的生命,就在永不停息地勞作的手上。
琢玉坊中,並排擺著兩副水凳兒,師徒二人以繁忙的“沙沙”聲交流著一切,那是他們永遠也說不完的話。通常,韓子奇只做一些小件兒,花插、鎮尺、印鈕、印盒之類,薄利多銷,供給玉器古玩店的門市。梁亦清專做大件兒,是顧客特別訂製的精品。三年來,這樣的精品他只做了一件,到現在也還沒有完工。
這是專做“洋莊”買賣的“匯遠齋”老闆蒲綬昌訂製的,而真正的訂主兒是個英國人,叫沙蒙·亨特,這個人對中國的字畫、文物特別上癮,到中國不知跑了多少趟,是蒲緩昌的老主顧。他拿著一張橫披的工筆重彩畫找蒲綏昌,要求依畫琢玉。蒲綬昌雖然開著日進斗金的玉器店“匯遠齋”,自己卻不會琢玉,也沒有作坊,他所有的貨物,除去從民間蒐羅購得的古舊文物,新活兒都是請專門琢玉而沒有門市的作坊代制,奇珍齋便是這樣的長久合作者之一。接了沙蒙·亨特的訂貨,他就知道非找梁亦清不可了。梁亦清開啟畫卷一看,是一幅《鄭和航海圖》,畫面上波濤洶湧,寶船巍峨,風帆高懸,旌旗漫卷,老舵工沉穩把舵,幾十名赤膊的水手竭盡全力推著巨大的絞盤,正在和風浪搏鬥。甲板上,武士們披甲執戟,服飾怪異的嚮導望著前方,兩手比比劃劃,像是在講述著航線的險惡。在他的身旁,一位身著紅袍的英武男子昂然屹立船頭,左手託著羅盤,右手遙指海天,這便是以七下西洋而聞名天下的三保太監鄭和。畫面是無聲的歷史,讀來卻令人魂魄激盪,彷彿聽到了那驚天動地的濤聲,感到了那寒氣逼人的海風。
梁亦清面對這幅圖畫,沉吟半晌沒有言語。紙是平面的,但畫中山水卻咫尺有千里之遠,信筆寫來,毫無羈絆;寶船上,船樓、桅杆、風帆、旌旗,都立體凸現,各有不同的造型和質感,或雕欄砌柱,或一線直立,或凌空飛動,又相互交錯、重疊,時斷時連;畫中人物,身份、服裝、年齡、姿勢、神態各異,又都個個逼真傳神,一絲不苟……要把這般丹青妙筆移花接木,轉換成可堪與之媲美的玉雕,談何容易!
蒲綬昌見梁亦清不言語,就說:“梁老闆,這活兒,我可是特為您接的!不得金箍棒,為何下龍宮呢?亨特先生說了,中國的鄭和航海,比西班牙的哥倫布提早將近百年,這是一奇;中國的繪畫,不取光影而以線描勾勒,丹青絕妙,異於西畫,這是二奇;中國的玉雕刀法精妙,神韻獨特,這是三奇。他要把這三奇集革於一,作為珍寶收藏。梁老闆,難得有這樣的異域知音呀!您就是一輩子只做這一件幾,也不枉在人間走一遭了!”
梁亦清還是悶聲不響。不是他沒有這般手藝,而是深知這件活兒的費工費時,少說也要花費三年的工夫。三年只做這一件兒,居家老小吃什麼?
剛做門徒的韓子奇並不知道師傅的意思,他被面前的圖畫和蒲緩昌誘人的演說激起一股創造的慾望,插嘴說:“師傅,這活兒,您做得了!再說,咱爺兒倆有兩雙手呢!”
梁亦清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心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你懂得什麼!
蒲綬昌眼看請將不成,便轉而激將,一面慢吞吞地卷著那幅《鄭和航海圖》,一邊嘆著氣說:“既然梁老闆有難處,我就只好另請高明瞭!本來,亨特先生也並沒有指名請某人來做,他要的就是好活兒;我是看在咱們多年的交情,不能不先問問梁老闆;要不然,病篤亂投醫,有奶便是娘,就顯著我蒲某人不仗義了!怎麼著,梁老闆?那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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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梁亦清突然按住他的手,“這畫兒,您擱下吧!”
蒲綬昌笑了:“到底是梁老闆胸有城府!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您還拿我一手兒啊?沒說的,價錢上好商量!不瞞您說,我今兒個把訂錢都給您帶來了,這六百塊現大洋,您先花著,等活兒完了,再清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