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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著這艘寶船竣工的時刻。三年,一次多麼艱苦卓絕的航行,他像一名久經滄海的老舵工,穩穩地把著舵,在疾風惡浪、激流險灘之中小心翼翼地穿行,不容許有一絲一毫的差錯,一分一秒的懈怠,現在,遙遠的航程就要結束了,站在船頭縱目望去,已經看見了近在咫尺的彼岸!
他喘息一下,用粗糙的手掌撫摸著巍峨的寶船,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不容易呀,“馬哈吉”鄭和,梁亦清陪著您一塊兒闖過來了!他注視著器宇軒昂的鄭和,注視著甲板上劈風斬浪的一個個人物,彷彿他也加入了那雄壯的行列,彷彿那開往麥加的寶船上,也有吐羅耶定巴巴的身影!啊,巴巴,您現在到了哪兒了?我的心一直跟著您呢,我留下了您的易卜拉欣,把他撫養成|人了,這寶船,穆斯林的寶船,是他和我一塊兒做出來的!
他想象著,這件寶船出現在黃鬍子、藍眼睛的洋人亨特先生面前,將會是怎樣的驚訝、讚歎,一定用我們聽不懂的洋文說:嗅,中國有這樣的能人,果然把“三奇”合而為一了!他還想象著,要是亨特先生把這件寶船拿到什麼萬國博覽會上去展覽一下,一定會得到更多的人讚賞!這不是胡思亂想。民國十五年,在美國舊金山舉行的什麼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北京的象牙雕刻不就得了個金獎嘛!當然,他梁亦清不是為這個才做寶船的,這寶船上凝聚著他一生的心血和信仰,只要這寶船能夠周遊四海,讓天下的人知道中國玉雕藝人有怎樣的手藝,他就知足了,就算沒有辱沒“玉器梁”世世代代的聲譽!他進一步設想,那成千上萬的觀看寶船的人,一定也有穆斯林,如果他們知道這寶船出自中國的穆斯林之手,一定為“朵斯提”感到無上的光彩!不,這辦不到,寶船L沒刻著“經字堵阿”,也沒刻著他梁亦清的名字,誰也不會知道他!
梁亦清感到一種莫名的遺憾。藝人畢竟是藝人,不能和著書立花的文人、揮毫作畫的畫家相比,不能在自己的心皿化成的“活兒”上題款、蓋章。藝人是下賤的工匠,自古來“好人不下作坊,好馬不上磨房”,就連明朝的琢玉大師陸子岡,被召進皇宮製作御用的物件兒,也不許他在上面留名,為這,陸子風差點兒丟了腦袋!……但是,這點兒遺憾,只在梁亦清的心頭閃了那麼一閃,也就自生自滅了。手藝人,想這些於什麼?普天下三百六十行,能工巧匠不只是“玉器梁”,千古留名的能有幾人呢?那紫禁城裡的宮殿,頤和園裡的萬壽山,天壇的圄丘臺、祈年殿,盧溝橋的獅子,居庸關的雲臺,還有那萬里長城,不都是木匠、石匠、泥瓦匠造的嗎?現如今,都歸功於什麼秦始皇啦,西太后啦,哪一個曾經刻上了匠人的名字呢?後世的人誰知道有多少藝人在那上面花了心血、搭了性命呢?
水凳兒又蹬起來,蛇子又轉起來,梁亦清屏棄一切雜念,重又投入專心致志的創作,在三保太監鄭和那飽經風霜的眉宇之間做畫龍點睛的鏤刻。鄭和,這位傑出的中國穆斯林,在他手執羅盤、眼望麥加,指揮著寶船與風浪搏鬥的時刻,一定是鎮靜沉著、胸懷坦蕩的,人間的苦難,自身的榮辱,都置之腦後了,他大概也沒有想到自己的身後,會在全世界航海史、中國穆斯林功業史上佔據光輝的一頁,留下顯赫的姓名吧?梁亦清懷著崇高的敬意,緊緊盯著鄭和那穿透萬里雲天衝破萬頃碧波的眼睛,惟恐自己睫毛的一閃、心臟的一跳都會影響雕刻的精確,有損於那雙眼睛的神采……
韓子奇一直守在旁邊,目不轉睛地領受師傅那精湛達到極致的技藝,這是他至高的藝術享受和外人無緣分享的殊榮。
突然之間,他感到師傅的神色有些不大對頭。
寶船上,鄭和的那雙眼睛變得模糊了,彷彿鄭和由於遠途跋涉的勞累和風浪的顛簸而暈眩了,他要做片刻的歇息了?不,是梁亦清自己的眼睛……眼睛怎麼了?像一片薄雲遮在面前,繚繞,飄動,他努力把眼睛睜大,再睜大,也無法清晰地看清近在眼前的鄭和!
梁亦清雙腳停止了踏動踏板,微微閉了閉疲倦的眼睛,笑笑說:“這活兒,越到畫龍點睛的時候越費眼啦!”
韓子奇默默地看看師傅的眼睛。那雙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之中,上下眼瞼重疊著刀刻一般的三四層紋路,眉毛和睫毛上被玉粉沾染,像冰雪中的樹掛,像年代久遠的古蹟上的黴斑,幾十年的琢玉生涯,師傅把自己琢成了一個蒼老瘦硬的玉人!那一雙眸子,從原來的清亮、烏黑而變得像霧靄山嵐一樣黯淡;託著瞳仁的眼白,已經佈滿了鮮紅的血絲,像兩顆瑪瑙!韓子奇為師傅感到痛惜,為自己感到慚愧:師徒如父子,為師傅分了多少憂愁和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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