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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吵又是因為什麼呢?她模模糊糊地覺得和自己有關,因為她明明白白地聽見爸爸說:“她的事兒你就別管了!”聽見媽媽說:“我是她媽!”爸爸還說:“不能讓你毀了後輩!”這不是在指她嗎?可是,漢語裡的“她”和“他”發的是同一個音,使她又不能斷定指的到底是她還是哥哥。咳,要是爸爸用英語吵架就好了,“she”和“he”分得清清楚楚!但媽媽又不懂英語……新月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覺得好笑了,她對著鏡子無聲地笑了笑,那笑容是困惑的,是苦澀的。
哥哥天星下班回來了,一家人圍坐在餐桌旁吃晚飯。大門旁邊的五間倒座南房,東頭兩間姑媽住,西頭是廚房和貯藏室,中間這一間是接待一般客人的外客廳,也是一家人吃飯的餐廳。
姑媽端上了打滷麵,這是為了祝賀新月的十七歲生日而特意做的“壽麵”。北京人愛吃麵,能做出許許多多不同的名目,炸醬麵、麻醬麵、熱湯麵、一和湯麵、氽子面……都不算什麼稀奇,比較講究的就算打滷麵了;姑媽做的打滷麵就更為講究,她把面神得又細又長又勻溜又筋道,擠在碗裡,澆上又香又濃的滷汁,那裡邊有香菇、口蘑、木耳、蝦仁、黃花菜、玉蘭片,像流動的“金絞蜜”琥珀,不等吃到嘴裡,看著就讓人眼饞,何況又是在1960年!自從國家進入“經濟困難時期”,珠米桂薪使人們把興趣相當濃厚地集中到“吃”上:怎樣讓有限的糧食定量填飽肚子,怎樣更有效地保持體內熱量,怎樣充分地受用那些珍貴的票、證……從家庭主婦、一般市民到機關幹部、工人、學生都不得不在飢腸轆轆聲中時時想到這些問題,切身體會“民以食為天”這一自古真理的嚴峻性。這一年的春夏之交,北京、天津、上海和遼寧的糧庫已經幾乎挖空,面臨脫銷的危險,中央發出緊急指示,要求馬上突擊趕運一批糧食以解燃眉之急,並且採取措施,減少民用布的平均定量,壓低城鄉口糧標準和食油定量,提倡採集、製造“代食品”……在這樣的情勢之下,姑媽為這頓打滷麵所做出的艱苦卓絕的努力,就簡直像一場成功的戰役了,也不知她是怎樣從無貨不缺的商店裡買到那些原料的!和孩子的姑媽眼裡,她是這個家庭的主宰,有著不可動搖的權威。
新月捧著這碗“壽麵”,幾乎要落下淚來。十七歲了,她已經度過了十六個生日。她不記得最初的幾次生日是怎樣度過的,自從她記事兒以來,這一天常常是毫無表示的,似乎被人遺忘了。而且,她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還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爸爸說是陽曆七月七日,陰曆六月初五。可是這兩個日子很難趕到一天,就不知道該以哪個為準了。媽媽和姑媽都是不理睬陽曆的,今天的這個生日顯然也就按她們的原則來過的,爸爸也並沒有反對。過生日無非是表達一點美好的願望吧,爸爸不會因此而爭執,何況也不是每年都過。如果不是姑媽心裡記著,恐怕今天又被忘記了。新月端起碗來,深情地望著姑媽,說:“姑媽,謝謝您……”
姑媽慈祥地笑了,對她說:“新月,不是這麼個說法兒,你該謝的是你媽,這一天是她為你受難的日子!”
新月頓時意識到自己的疏忽,臉微微紅了,朝旁邊望著媽媽,按照姑媽的指點,說:“媽,今天是我的母難之日,感謝您把我帶到人間……”
韓太大剛要吃麵,看新月說得那麼一本正經,笑了笑,對姑媽說:“成了,成了,別難為孩子了!當媽的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她一個姑娘家哪兒知道那受的是什麼罪?吃麵吧!”
韓子奇一直沉著臉,也許是因為剛才吵架引起的不快還沒有消散。他望著新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新月,十七歲了!爸爸沒忘……原諒爸爸,不能給你過一個像樣兒的生日……”
“打滷麵,我已經很知足了!”新月說。
“該買一塊生日大蛋糕,插上十七根兒蠟燭……”
“我憋足一口氣,噗,一吹,全滅了!對不對?我在電影裡看過!”
姑媽聽得各漾:“那叫什麼事兒?吹燈拔蠟?”
新月笑著說:“姑媽,您不懂,那是外國的風俗!”
“外國的風俗有什麼好?”韓太太面帶不悅。瞪了韓子奇一眼,“吃吧你!又顯擺你多知多懂?”
韓子奇就不言語了。這年頭兒,“外國”這個詞兒不怎麼好聽,容易令人聯想到“帝國主義反動派”之類,這一點,做外貿工作的韓子奇自然是很敏感的。韓太太這麼點了一下,他就住了嘴。在孩子面前談論西方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是不好的。
餐桌上的空氣顯得壓抑,姑媽只好出面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