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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作證!五官在前邊甕聲甕氣地說。
她順從地躺下,扯過被子蒙上頭,從被子裡傳出她的話:小跑,你可別說話不算數,你要說話不算數,我就跟你拼了。
拖拉機到達村頭小橋時,橋上有兩個人,吵吵嚷嚷的,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吵架的人,一個是我的小學同學袁腮,一個是村裡的泥塑藝人郝大手。
郝大手抓著袁腮的手腕子。
袁腮一邊掙扎一邊嚎叫:你放手!放手!
但任憑他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
五官跳下車,走上前去,說:爺們,這是怎麼啦?大清早的,在這裡較上勁兒啦?
袁腮道:正好,五官,你來評評理。他推著小車在前邊走,我騎著腳踏車從後面過。本來他是靠左邊,我從右邊正好騎過去。但當我騎到他身後時,他卻猛一調腚,拐到右邊來了。幸虧我反應快,雙手一撒車把,蹦到橋上,要不連人帶車子一塊下去了。這天寒地凍的,摔不死也要摔殘。可郝大叔反賴我把他的小車撞到了橋下。
郝大手也不反駁,只是攥著袁腮的手腕子不放。
我抱著女兒,從車廂裡跳下來。腳一著地,奇痛鑽心。那天早晨,可真是冷啊。
我一瘸一拐地走上橋面。看到橋上有一堆花花綠綠的泥娃娃。有的破碎,有的完整。橋東側河底冰面上,躺著一輛破腳踏車,有一面黃色的小旗在車旁蜷屈著。我知道這面旗上繡著“小半仙”三字。這人從小即神神道道,長大後果然不凡,他既能用磁鐵從牛胃中取出鐵釘,又能給豬狗去勢,而且還精通麻衣相術,風水堪輿,易經八卦,有人戲稱他“小半仙”,他順著杆兒爬,裁布縫了一面杏黃旗,將“小半仙”三字繡上,綁在腳踏車後貨架上,騎起來獵獵作響。到集上插旗擺攤,竟然生意興隆。
橋西邊的冰面上,歪斜著一輛獨輪車。兩根車把,有一根斷了。車梁兩邊的柳條簍子破了,幾十個泥娃娃散落冰上,大多數破成碎片,只有幾個,看上去好像還完整無損。郝大手是脾氣古怪的人,也是令人敬畏的人。他有兩隻又大又巧的手。他手裡捏著一團泥,眼睛盯著你,一會兒工夫就能把你活靈活現地捏出來。即便是“文化大革命”期間,他也沒有停止捏泥孩。他爺爺就是捏泥孩的。他父親也捏。傳到他這輩,捏得更好了。他是靠捏泥孩、賣泥孩掙飯吃的人。但也不完全是這樣,他完全可以捏一些泥狗、泥猴、泥老虎等工藝簡單、銷路廣闊的玩意兒,孩子們願意玩這個。泥塑藝人做的其實都是孩子買賣,孩子喜歡,大人才會掏錢買。但郝大手只捏泥娃娃。他家裡有五間正房,四間廂房,院子裡還搭了一個寬敞的大棚子。他的屋子裡、棚子裡擺滿了泥娃娃,有粉了面、開了眉眼的成品,有等待上色的半成品。他的炕上,只留出了他躺的地方,其餘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泥娃娃。他已經四十多歲了,有一張通紅的大臉,花白的頭髮,腦後梳著小辮。絡腮鬍須也是花白的。我們鄰縣也有做泥娃娃的,但他們的泥娃娃是用模子磕出來的,所有的娃娃都是一個模樣。他的泥娃娃是用手捏出來的,他的泥娃娃,一個一模樣,絕不重複。都說,高密東北鄉所有的娃娃,都被他捏過。都說,高密東北鄉每個人都能在他的泥娃娃裡找到小時候的自己。都說,他不到鍋裡沒米時是不會趕集賣泥娃娃的。他賣泥娃娃時眼裡含著淚,就像他賣的是親生的孩子。這麼多泥娃娃被砸碎了,他心裡一定很痛苦。他捏著袁臉的手腕子不放是有道理的。
我抱著女兒走到他們面前。我當兵當久了,穿上便服就感到渾身不自在,所以即便去醫院陪王仁美生孩子時也穿著軍裝。一個抱著初生嬰兒的年輕軍官是很有力量的。我說:大叔,你放了袁腮吧,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是是是,大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袁腮帶著哭腔說,您就饒了我吧。您的車把斷了,簍子破了,我找人給你修;您的孩子跌碎了,我賠您錢。
看在我的面子上,我說,也看在這個女孩的面子上,也看在我媳婦的面子上,你放開他,讓我們開車過去。
王仁美從車廂裡探出身子,高聲喊叫:郝大叔,您幫我捏兩個娃娃,男的,要一模一樣的。
鄉里人都說,買郝大手一個娃娃,用紅繩拴著脖子,放在炕頭上供奉著,生出來的孩子就跟泥娃娃一個模樣。但郝大手的泥娃娃是不允許挑選的。鄰縣那些賣泥娃娃的,是將泥娃娃擺在地上,一大片,任人選。郝大手的娃娃是放在車簍裡,簍上蓋著小被子,你去買他的娃娃,他先端詳你,然後伸手從簍子裡往外摸,摸出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