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第2/4 頁)
身體很好,記憶力健全,我母親及我及我弟弟妹妹小時候的一舉一動,仍完整地儲存在她的記憶裡。我相信她對一九四二年的忘卻,並不是一九四二年不觸目驚心,而是在老人家的歷史上,死人的事確是發生得太頻繁了。指責九十二年許許多多的執政者毫無用處,但在哪位先生的執政下他的黎民百姓經常、到處被活活餓死,這位先生確應比我姥娘更感到慚愧。這個理應慚愧的前提是:他的家族和子孫,決沒有發生飢餓。當我們被這樣的人統治著時,我們不也感到不放心和感到後怕嗎?但姥娘平淡無奇的語調,也使我的激動和憤怒平淡起來,露出自嘲的微笑。歷史從來是大而化之的。歷史總是被篩選和被遺忘的。誰是執掌篩選粗眼大筐的人呢?最後我提起了蝗蟲。一九四二年的大旱之後,發生了遮天蔽日的蝗蟲。這一特定的標誌,勾起了姥娘並沒忘卻的蝗蟲與死人的聯絡。她馬上說:
“這我知道了。原來是飛螞蚱那一年。那一年死人不少。螞蚱把地裡的莊稼都吃光了。牛進寶他姑姑,在大油坊設香壇,我還到那裡燒過香!”
我說:“螞蚱前頭,是不是大旱?”
她點著頭:“是大旱,是大旱,不大旱還出不了螞蚱。”
我問:“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她想了想:“有個幾十口吧。”
這就對了。一個村幾十口,全省算起來,也就三百萬了。我問:“沒死的呢?”
姥娘:“還不是逃荒。你二姥娘一股人,三姥娘一股人,都去山西逃荒了。”
現在我二姥娘、三姥娘早已經不在了。二姥娘死時我依稀記得,一個黑漆棺材;三姥娘死時我已二十多歲,記得是一顆蒼白的頭,眼瞎了,像狗一樣蜷縮在灶房的草鋪上。他的兒子我該叫花爪舅舅的,在村裡當過二十四年支書,從一九四八年當到一九七二年,竟沒有置下一座像樣的房子,被村裡人嘲笑不已。放下二姥娘、三姥娘我問:
“姥娘,你呢?”
姥娘:“我沒有逃荒。東家對我好,我又去給東家種地了。”
我:“那年旱得厲害嗎?”
姥娘比著:“怎麼不厲害,地裂得像小孩子嘴。往地上澆一瓢水,‘滋滋’冒煙。”
這就是了。核對過姥娘,我又去找花爪舅舅。花爪舅舅到底當過支書,大事清楚,我一問到一九四二年,他馬上說:“四二年大旱!”
我:“旱成甚樣?”
他吸著我的“阿詩瑪”煙說:“一入春就沒下過雨,麥收不足三成,有的地塊顆粒無收;秧苗下種後,成活不多,活的也長尺把高,結不成籽。”
我:“餓死人了嗎?”
他點頭:“餓死幾十口。”
我:“不是麥收還有三成嗎?怎麼就讓餓死了?”
他瞪著我:“那你不交租子了?不交軍糧了?不交稅賦了?賣了田地不夠納糧,不餓死也得讓縣衙門打死!”
我明白了。我問:“你當時有多大?”
他眨眨眼:“也就十五六歲吧。”
我:“當時你幹什麼去了?”
他:“怕餓死,隨俺娘到山西逃荒去了。”
撇下花爪舅舅,我又去找範克儉舅舅。一九四二年,範克儉舅舅家在我們當地是首屈一指的大戶人家。我姥爺姥娘就是在他家扛的長工。東家與長工,過從甚密;範克儉舅舅幾個月時,便認我姥娘為乾孃。俺姥娘說,一到吃飯時候,範克儉他娘就把範克儉交給我姥娘,俺姥娘就把他放到褲腰裡。一九四九年以後,主子長工的身份為之一變。俺姥孃家成了貧農,範克儉舅舅的爹在鎮反中讓槍斃了;範克儉舅舅成了地主分子,一直被管制到一九七八年。他的妻子、我的金銀花舅母曾向我抱怨,說她嫁到范家一天福沒享,就跟著受了幾十年罪,圖個啥呢?因為她與範克儉舅舅結婚於一九四八年底。但在幾十年中,我家與范家仍過從甚密。範克儉舅舅見了俺姥娘就“娘、娘”地喊。我親眼見俺姥娘拿一塊月餅,像過去的東家對她一樣,大度地將月餅賞給叫“娘”的範克儉舅舅。範克儉舅舅臉上露出感激的笑容。我與範克儉舅舅,坐在他家院中一棵枯死的大槐樹下(這棵槐樹,怕是一九四二年就存在吧?),共同回憶一九四二年。一開始範克儉舅舅不知一九四二年為何物,“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二年是哪一年?”這時我想起他是前朝貴族,不該提一九四九年以後實行的公元制,便說是民國三十一年。誰知不提民國三十一年還好些,一提民國三十一年範克儉舅舅暴跳如雷:“別提民國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壞得很。”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