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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牆上有一片暗色水漬,形狀完全是父親正面的剪影,只是頭髮長了些。
他來了。終於來了。
他默不作聲,似乎在等待我的呼喚。
我卻完全呆了,幾個月來“爸爸”這個詞已完全生疏,僵硬的口舌已經不習慣把它彈送出去或擠壓出去。我只是下意識地摟褲子。
水漬被灰牆慢慢地吸乾,然後蒸發了,消退了,竟沒有一點聲音。
牆上重新現出“此處禁止小便”的告示。
四
父親的剪影失望而去,以至我還來不及跟他說一句話,來不及把他完全看清。我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此處禁止小便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此處禁止小便我曾經害怕他活著我現在害怕他死去我只能空張著嘴。此處禁止小便這條告示消滅了我十三歲那年的一切動心的言語。
後來我下鄉,讀大學,從湖南到海南,見到了很多很多人,但不知他在哪裡。積攢多年但無法說出的話,現在已開始在我心中腐滅。我很慚愧地承認,我已經沒有信心尋找了,對他的記憶已開始模糊和空洞。我沒法再在牆上的水漬裡找到他,沒法再在牆上的燈影裡找到他,沒法再在牆上的裂紋或黴痕裡找到他。除了他留下來兩張發黃的照片,兩張小膠片未能打撈起來的一切正在流失無蹤。我努努力,也只能記起他戰爭年代參加過國民黨,也追隨過共產黨,在共產黨的軍隊裡立過戰功,後來一直在教室裡和講臺上度過餘生。我再努努力,能記得他被兒女偷偷扎過一次小辮,在路上被劃破過一次腳等等,如此而已。對一個人來說,這種被忘卻不就是真正的死亡麼?這當然沒什麼。我們不是已經忘卻了幾十代幾百代但仍然在抽菸喝酒或談情說愛麼?
鼻血(12)
或許他的身體還努力在人世間留下痕跡,比方說力圖把眼睛傳給兒子,下巴傳給女兒,某條鼻子或某對難看的短腿傳給外孫女。但遺傳過程把他的身體特徵分解,不過兩三代,便會使它們完全消融,融進茫茫人海,不會讓它們比記憶活得更長久。比方說,隨著我侄女突然被巧克力喂胖,她那條我父親下巴所特有的曲線,頃刻便不知去向。世界上有這麼多巧克力工廠,它們每天都埋葬著多少亡人體態的殘跡。
但我們家的某些異象總是尾隨著我們。從父親那隻藍花瓷碗開始,我家總是有瓷碗無端炸裂,就像櫥櫃裡一次又一次偷偷摸摸的鮮花綻開,墮下紛紛的花瓣,慶祝母親的生日,或祝賀我的遠行歸來。這實在有些奇怪。我遷居海南之後,爆炸力又從櫥櫃向整個房子輻射,燈泡、鏡子、窗戶玻璃、熱水瓶等等都曾無端炸裂,炸出奇妙的裂紋或燦爛的碎片。尤其是燈泡,有時買上十個回來不到兩個月就炸完了。有人說是燈泡質量不好,或者是電壓不穩定。但這完全不對:為什麼鄰居家幾乎就不買燈泡?而且鏡子的*狀裂紋與電壓有什麼關係?
日子一長,我們對這場防不勝防和綿延不絕的炸裂,也慢慢適應了、麻木了。有時媽媽掃地時未發現什麼碎片,還會很奇怪:
“咦?這個月怎麼沒什麼動靜?”
媽媽老了,已經扎不動鞋底了,而且兒女都有了穩定職業和收入,無須母親動手做鞋了。因為父親的冤案*,政府每月還發來撫卹金。但她似乎總不能明白錢是怎麼回事。
她穿著瘦塌塌的破布鞋出門。
我告訴她,櫃子裡有新的,換哪一雙都好。穿成這樣像個叫花子,人家還以為我們當晚輩的虐待老人。
她認真地聽著,微笑著,深明大義地使勁點頭,但乘我們一轉身,又十分機靈迅速地把舊鞋穿上,一舉獲勝地走出門去。
有時,她也公開反抗,噘起嘴尖:“我就是喜歡這一雙,你們買的那些鞋,打腳,痛死人。你們不曉得。”其實,那些鞋都是她自己要買的,也都試過的和誇過的。現在她可以全不認賬。
她對我們買米買鹽之外的任何開銷,對我們購置任何新的用具,幾乎都懷有不滿和挑剔,總是譴責媳婦大手大腳——雖然有時明知是兒子乾的。尤其是對一些有很多鍵鈕或外文字母的家用電器,她總是有種偷偷對著幹的勁頭。買來彩色電視機後,她好幾年還經常鄙棄地收縮著鼻子,說它根本不如黑白電視好看,比如螢幕裡的鮮血紅得太可怕,或者螢幕裡的某位女郎實在太難看——她總是把任何女演員、尤其是漂亮女演員的年齡無端誇大二三十歲,對她的“老”來俏的做派“哼哼”一番。
她開過冰箱後總是不掩門,用過液化氣灶具後常常不關氣閥,讓危險的氣體瀰漫到客廳裡來。她說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