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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一白眼,嘴裡嘟嘟噥噥。
“客人還沒到,你倒搶了個先!”主人氣不打一處來。
他搓搓手。
他再捱罵也不報復,甚至不生氣,比方並不靠近酒席強討,更不會突然上桌搶奪,只是遠遠地坐在樹下,一聲不吭地吞嚥口水,好像是來為酒宴義務站崗。但這樣一個蓬頭垢面的哨兵有點煞風景,一旦撞入客人的視野就如無形叮咬,讓人心裡發毛。萬一起風了,不知來自何處的餿臭徐徐入席,與各種佳餚串味,給各種恭維與祝賀的話增鮮,更會大敗客人們的興致。想到這裡,主人只能自認倒黴,盛一碗肉飯前去恭請哨兵撤崗,去柴房或牆角單獨進餐。更好心一些的主人不但管飯,還會塞幾角錢,讓這顆毒氣彈早一點樂顛顛離去。
對於他來說,酒宴當然不是天天有。有時候,他爬上小鎮附近的山頭,豎耳細聽好一陣,也沒聽到遠方的鑼鼓或鞭炮,只得怏怏地回到街上游蕩,收縮一下鼻孔,在這家門口燉墨魚氣味中坐一坐,在那家門口煎豆腐的氣味中倚一倚,困了就蜷縮身子睡一覺。他還是不會開口乞討,不會那樣沒皮沒臉。如果無人施飯,他就會抹抹嘴巴往垃圾站而去,找一點菜根菜葉什麼的入口。日子長了,他連活蛤蟆和死老鼠也能吃,有時口吸一條蚯蚓像吸麵條;嚼一隻蚱蜢如嚼花生。但他從來不生病,有時臉上還有兩塊鮮鮮紅暈。
“哇——哇——”他氣得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威脅那些把垃圾倒在站外的孩子。
如果發現有人傾倒黴變的香菸、腐爛的瓜果、過期的滋補品,他也必定衝著浪費者再次發飆,再次氣得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哇——哇——臭屎屎——”
故人(外一篇)(6)
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沒人知道他的名字,見他支著幾顆齙牙,都叫他“齙牙仔”。他的年齡也難以確定,雖然已有抬頭紋,但一張臉鮮嫩,嗓音很尖細,薄薄身子好像還沒發育完全,看上去是老年與少年的隨意湊合。
比較熟悉他的是兩個乞丐。一個外號鐵柺李,是本地名丐,總是扶一鋼管為杖,雖氣象兇險,但每次只討三分錢。你要是給他一分錢,他會堅決拒收。你要是給他一角錢,他追著喊著也要將七分錢找還給你,決不佔便宜,決不亂規矩,讓人們覺得特別有趣,也更願意掏出錢來測試他的誠信。另一個外號變形金剛,是個大鬍子,操四川口音。其絕活是在車站或碼頭佔據最佳迎客位置,一屁股坐下來,三下五除二,讓自己的左腿膝關節脫位,來一個前後倒置,如同下身反接了一隻腳,有點慘不忍睹。照他求助紙牌上的說法,東風浩蕩,凱歌震天,紅旗漫舞,革命形勢一派大好越來越好,但建設祖國的無私奉獻者們有苦何處說?無錢療傷之苦可有人知?……他的動人說辭和志願軍、老勞模一類不知真假的身份,每次都為他賺了個盆盈缽滿。但只要旅客們散去,他左右看看,咔嚓咔嚓兩下,又能使膝關節復位,金剛再次變形,然後夾著紙牌從容回家。
據他們兩人說,小花子已來花橋鎮三年多,與他們同宿鎮西門橋下,平時不怎麼言語,也不做什麼有傷丐德的壞事,只是喜歡偷偷公家的招牌,曾先後把學校、獸醫站、計劃生育協會、革命歷史教育基地等牌子,偷搬到橋洞裡來掛了個琳琅滿目。他連鎮政府的牌子也敢偷來當床板,說政府幹部連垃圾站都管不好,搞得那裡臭水橫流沒法下腳,實在臭屎屎,太臭屎屎,根本不配掛牌子。至於他自己的事,他家裡的事,誰都沒聽他說過,只是聽到他常在深夜夢中大喊一個人名:“龍貴”,“龍貴”,“龍貴”……大概就是他常在街面上尋找的那個人。
“這裡根本就沒有姓龍的。”鎮上有些人早對他宣告。
“你那個龍貴麼,我認得。他到九江去了,江西九江,知道麼?”也曾有人這樣打發他。
不知道他去過九江沒有,去過人家胡亂說出的湘潭、永州、祁陽、安化、麻陽沒有。不過他還是幽靈般地出沒於小鎮,似乎要死守這一個約會地點,深信他期待的人不可能失約,正在遠處一步步朝他走來。龍貴是他什麼人?給他許過什麼願呢?或者龍貴只是他夢中一位救苦救難的下凡仙人?……人們不得其解。每逢汽車喇叭或輪船汽笛鳴響,只見他應聲而起,呼的一下躥去車站或碼頭,在客流中穿插如梭,逢人便急急地掀起幾顆齙牙:“有叫龍貴的嗎?”……見對方茫然,便進一步唾沫噴飛:“龍馬的龍,富貴的貴。”有時還在掌心上寫給別人看。
人們總是對他搖頭,或是被他油光光的衣衫片子嚇住,慌慌地快步跳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