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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想加害她妹妹,看到大雨裡淋得稀溼的人,覺得不太像,又去找當地媒體確認我們的身份,找了一天,透過毒販找到她妹妹。
“我也希望她能跟你們談一談,好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說。
大家把大床搬開,開始布燈,誰也不說話。
但十一點四十,沒人來。十二點四十,也沒人。小項安慰我:“吸毒的人都不靠譜。”我不死心,站在酒店門口等著。
阿文來的時候是凌晨一點。她在我對面坐下,我遞給她一瓶水,很近地看著她,年輕人的樣子,但低垂的直髮下,雙頰可怕地凹陷下去,嘴唇青紫,只有眼睛,烏黑的,非常大。她穿著廉價的淡黃色的確良套裙,腿上幾乎沒有任何肌肉。
她嗓子喑啞,聽起來像是囈語,不斷重複某些句子。採訪差不多凌晨四點才結束,司機聽得睡過去了。我不想打斷她,這一年多的生活,她一直沒機會說,說出來也沒人信。她說:“我可以這樣厚顏無恥!我都覺得自己厚顏無恥……現在想起來也還是。你可以到那條街上站在那裡跟別人討價還價。不是說賣別人,賣什麼,是賣自己呀!那是跟別人討價還價賣自己!”
她說在噩夢裡,還會一次次回到那個地方——穿著從戒毒所被賣出來時的那條睡裙,天馬上就要黑了,她就要開始站在那條街上,等著出賣自己。
“你戒毒所是挽救人,還是毀滅人?”她渾身顫抖地說。
深夜非常安靜,能聽到檯燈“噝噝”的電流聲。她說:“我也希望做一個有用的人,希望社會給我一個機會,不要把我們不當人。”
告別時我送她到門口,問她去哪,她猶豫了一下,沒直接回答,說送她來的朋友會來接她。說完頓一下,看了我一眼。這一眼像是有點愧意,又像是詢問我對她的看法。我攬了她一下,這才知道她瘦成了什麼樣子。她吸毒,偷東西,但她是一個人,她受侮辱,做噩夢,受了她本不該受的罪。
節目播後原戒毒所所長被捕。但有人說:“自從柴靜去了新聞調查,節目就墮落到了去拍網站新聞的最底下一行。”意思是你們不去拍時政新聞,卻去關心邊緣人群,無非為了聳動,吸引眼球。
趙鐵林當年拍三陪女的時候,也被人這麼說過。看到他的照片之前,我對這個題材也不關心,我知道這些女性存在,但覺得她們與我無關。
但透過他的眼睛,我看到十六歲的阿V抱著小貓嬉樂,不顧排隊等著的男子,她發高燒的時候坐在板凳上舉著虛弱的頭,託著腮聽老嫖客講人生道理,看著她掙了一筆錢去跟自己供養的男朋友吃飯,張開雙臂興高采烈的樣子,她在月光下側臉看我的眼神,讓我感覺到她的存在知道和感覺到,是兩回事。
當年看照片時我寫過:她的目光一下一下打在我的身上,讓我感到疼痛的親切來到“新聞調查”後,我下意識裡尋找像阿V這樣的人——那些我知道,但從沒感到他們存在的人。
我們在廣西找一個被超期羈押了二十八年的人。看守所在山裡,不通公路,要步行五公里。大毒日頭曬著,走到一半,豪雨兜頭澆下,沒遮沒避,腿上全是小咬留的鮮紅點子。攝像的皮鞋底兒被泥粘掉丫,扛著機器斜著身子頂著鞋尖往前走。
他叫謝洪武,父親當年因為是地主,被鬥死了,他二十多歲一直沒成家,有天放牛,大喇叭裡突然喊,蔣介石投反動傳單啦。大隊裡有人說,看見他撿了一張。從此他一直被關押在看守所。從調查卷宗看,除了一張一九七四年六月由當時縣公安局長簽發的拘留證外,無卷宗,無判決,無罪名,無期限。
他被關了二十八年。
我們去的時候,謝洪武已經在人大幹預下,解除關押,被送到一家復員軍人療養院。關押他的囚室被拆了,長滿到我膝蓋的瓜蔓,漆綠的大葉子上刺手的絨毛,野氣森森。地基還在,我撥開雜草,大概量了一下,一米五寬,不到兩米長,剛夠躺下一個人吧。這樣的牢房有三個,都是關押精神病人的。我問看守所工作人員,這個牢室有窗嗎?他們說大約兩米高的地方有過一個窗。從這個窗看出去,是另一堵牆。
從看守所出來之後,謝洪武獲得六十多萬元的國家賠償。但他年過六十,沒有親人,村裡的房子拆了蓋了學校,只能在復員軍人療養院過下去,屬於他的物品是一隻瓷缸子。醫生說剛出來時謝洪武的腰彎得像一隻球,各個關節都萎縮了,他不願意睡床上,要睡地上,“由於駝背,四肢肌肉萎縮,躺著睡不著,要坐著才能睡著”。
他二十多年沒有與外界說過話,語言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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