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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發生變化,當你眼鼓鼓地看著它就要變成另一種東西時,卻又不得不眨一下眼睛了。就在這一瞬間,一切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可又有誰能在任何時候都不眨巴一下眼睛?
祭祀的時候也是一樣。享受香火的神邸在繚繞的煙霧背後,金面孔上彤紅的嘴唇就要張開了,就要歡笑或者哭泣,殿前猛然一陣鼓號聲轟然作響,嚇得人渾身哆嗦,一眨眼間,神柢們又收斂了表情,回覆到無憂無樂的莊嚴境界中去了。
這天早晨下了雪,是開春以來的第一場雪。只有春雪才會如此滋潤綿密,不至於一下來就被風給颳走了,也只有春雪才會鋪展得那麼深遠,才會把滿世界的光芒都匯聚起來。
滿世界的雪光都匯聚在我床上的絲綢上面。我十分擔心絲綢和那些光芒一起流走了。心中竟然湧上了惜別的憂傷。閃爍的光錐子一樣刺痛了心房,我放聲大哭。
聽見哭聲,我的奶孃德欽莫措跌跌撞撞地從外邊衝了進來。她,並不是很老,卻喜歡做出一副上了年紀的樣子。她生下第一個孩子後就成了我的奶孃,因為她的孩子生下不久就死掉了。那時我已經三個月了,母親焦急地等著我做一個知道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表情。
一個月時我堅決不笑。
兩個月時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雙眼對任何呼喚做出反應。
土司父親像他平常釋出命令一樣對他的兒子說: “對我笑一個吧。”見沒有反應,他一改溫和的口吻,十分嚴厲地說:“對我笑一個,笑啊,你聽到了嗎?”
他那模樣真是好笑。我一咧嘴,一汪涎水從嘴角掉了下來。母親別過臉,想起有我時父親也是這個樣子,淚水止不住流下了臉腮。母親這一氣,奶水就幹了。她乾脆說:“這樣的娃娃,叫他餓死算了。”
父親並不十分在意,叫管家帶上十個銀元和一包茶葉,送到剛死了私生子的德欽莫措那裡,使她能施一道齋僧茶,給死娃娃做個小小的道場。管家當然領會了主子的意思。早上出去,下午就把奶孃領來了。走到寨門口,幾條惡犬狂吠不已,管家對她說:“叫它們認識你的氣味。”
奶孃從懷裡掏出塊饃饃,分成幾塊,每塊上吐點口水,扔出去,狗們立即就不咬了,跳起來,在空中接住了饃饃。之後,它們跑過去圍著奶孃轉了一圈,用嘴撩起她的長裙,嗅嗅她的腳,又嗅嗅她的腿,證實了她的氣味和施食者的氣味是一樣的,這才豎起尾巴搖晃起來。幾隻狗開口大嚼,管家拉著奶孃進了官寨大門。
土司心裡十分滿意。新來的奶孃臉上雖然還有悲痛的顏色,但奶汁卻溢位來打溼了衣服。
這時,我正在盡我所能放聲大哭。土司太太沒有了奶水,卻還試圖用那空空的東西堵住傻瓜兒子的嘴巴。父親用柺杖在地上拄出很大的聲音,說:“不要哭了,奶孃來了。”我就聽懂了似的止住了哭聲。奶孃把我從母親手中接過去。我立即就找到了飽滿的乳房。她的奶水像湧泉一樣,而且是那樣地甘甜。我還嚐到了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親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額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腦袋漲得嗡嗡作響。
我那小胃很快就給裝得滿滿當當了。為表示滿意,我把一泡尿撤在奶孃身上。
奶孃在我鬆開奶頭時,背過身去哭了起來。
就在這之前不久,她夭折的兒子由喇嘛們唸了超度經,用牛毛毯子包好,沉入深潭水葬了。
母親說:“晦氣,呸!”
奶孃說:“主子,饒我這一回,我實在是忍不住了。”
母親叫她自己打自己一記耳光。
如今我已經十三歲了。這許多年裡,奶孃和許多下人一樣,洞悉了土司家的許多秘密,就不再那麼規矩了。她也以為我很傻,常當著我的面說:“主子,呸!下人,呸!”
同時,把隨手塞進口中的東西——被子裡絮的羊毛啦,衣服上綻出的一段線頭啦,和著唾液狠狠地吐在牆上。只是這一二年,她好像已經沒有力氣吐到原來的高度上去了。於是,她就乾脆做出很老的樣子。
我大聲哭喊時,奶孃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求求你少爺,不要叫太大聽到。”
而我哭喊,是因為這樣非常痛快。
奶孃又對我說:“少爺,下雪了啊。”
下雪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但我確實就不哭了。從床上看出去,小小視窗中鑲著一方藍得令人心悸的天空。
她把我扶起來一點,我才看見厚厚的雪重重地壓在樹枝上面。我嘴一咧又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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