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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寨子都有一個級別不同的頭人。頭人們統轄寨子,我們土司家再節制頭人。那些頭人節制的人就稱之為百姓。這是一個人數眾多的階層。這又是一種骨頭的人。這個階層的人有可能升遷,使自己的骨頭因為貴族的血液充溢而變得沉重。但更大的可能是墮落,而且一旦墮落就難以翻身了。因為土司喜歡更多自由的百姓變成沒有自由的家奴。家奴是牲口,可以任意買賣任意驅使。而且,要使自由人不斷地變成奴隸那也十分簡單,只要針對人類容易犯下的錯誤訂立一些規矩就可以了。這比那些有經驗的獵人設下的陷阱還要十拿九穩。
索郎澤郎的母親就是這樣。
她本來是一個百姓的女兒,那麼她非常自然地就是一個百姓了。作為百姓,土司只能透過頭人向她索貢支差。結果,她卻不等成婚就和男人有了孩子,因此觸犯有關私生子的律條而使自己與兒子一道成了沒有自由的家奴。
後來有寫書的人說,土司們沒有法律。是的,我們並不把這一切寫在紙上,但它是一種規矩,不用書寫也是銘心刻骨的。而且比如今許多寫在紙上的東西還有效力。我問:難道不是這樣嗎?
從時間很深遠的地方傳來了十分肯定的聲音,隆隆地說,是這樣,是這樣。
總而言之,我們在那個時代訂出的規矩是叫人向下而不是叫人向上的。骨頭沉重高貴的人是製作這種規範的藝術家。
骨頭把人分出高下。
土司。
土司下面是頭人。
頭人管百姓。
然後才是科巴(信差而不是信使),然後是家奴。這之外,還有一類地位可以隨時變化的人。他們是僧侶,手工藝人,巫師,說唱藝人。對這一類人,土司對他們要放縱一些,前提是隻要他們不叫土司產生不知道拿他們怎麼辦好的感覺就行了。
有個喇嘛曾經對我說:雪山柵欄中居住的藏族人,面對罪惡時是非不分就像沉默的漢族人;而在沒有什麼歡樂可言時,卻顯得那麼歡樂又像印度人。
中國,在我們的語言中叫做“迦那”。意思是黑衣之邦。
印度,叫做“迦格”。意思是白衣之邦。
那個喇嘛後來受了麥其土司的懲罰,因為他總是去思考些大家都不願深究的問題。他是在被割去了舌頭,嚐到了不能言語的痛苦後才死去的。關於這個問題我是這樣想的:釋加牟尼之前,是先知的時代,之後,我們就再也不需要用自己的腦子來思考了。如果你覺得自己是傑出的人,而又不是生為貴族,那就做一個喇嘛為人們描繪來世的圖景吧;如果你覺得關於現在,關於人生,有話不能不說,那就趕快。
否則,等到沒有了舌頭,那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君不見,那些想要說點什麼的舌頭已經爛掉了。
百姓們有時確實想說點什麼,但這些人一直要等到要死了,才會講點什麼。好的臨終語言有如下這些:——給我一口蜜酒。
——請在我口中放一小塊玉石吧。
——天就要亮了。
——我找不到我的腳了。
——天哪,天哪。
——鬼,鬼呀!
等等,等等。
3。桑吉卓瑪
我記事是從那個下雪的早晨開始的,是我十三歲那個早晨開始的。
春天的第一場雪就叫我害了雪盲。
家丁們鞭打索郎澤郎的聲音,使我紅腫的雙眼感到了清涼。
母親吩咐奶孃:“好好照顧少爺。”
太太一走,美麗的侍女卓瑪也要跟著走了。我甩掉蒙在眼睛上的毛巾,大聲喊道:“我要卓瑪!”
我並沒有叫母親陪我, 但她卻說:“好吧,我們就不走了,這裡陪你吧。”但我的小小腦袋怎麼能理會這麼多的事情呢。
只是把卓瑪溫軟的手緊緊抓住,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再次醒來已經是晚上。
寨子下面的橋頭上傳來一個女人長聲呼喊的蒼涼的聲音。
是誰家的孩子把魂丟在鬼魂時常出沒的地方了,做母親的正在喚他回家。而我對趴在床頭上的侍女說:“卓瑪,我要你,卓瑪。”
卓瑪吃吃地笑了起來。
她又掐我一把,便光光地滑到我被子裡來了。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罪過的姑娘呀,水一樣流到我懷裡了。
什麼樣水中的魚呀,游到人夢中去了。
可不要驚動了他們,罪過的和尚和美麗的姑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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