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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司手下怕死的人們卻向西,向著還沒有漢人到達的地方去了。麥其土司要我離開,我看了看母親,她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既然她都不願離開,我也不能離開。大家都知道,對留在官寨裡的人來說,這是活在世上的最後一個晚上了。大家又開始喝酒。這是春天正在到來的晚上。溼漉漉的風把空氣裡的硝煙味道都刮跑了。從官寨的地下倉庫裡,一種略帶點腐敗味的甘甜冉冉升起,在似睡似醒的人們身邊繚繞。
漢人軍官不知這是什麼味道,掀動著鼻翼貪婪地呼吸。麥其家的人都知道,這是倉庫裡的麥子、白銀和鴉片混合的味道。在這叫人十分舒服的如夢如幻的氣味裡,我睡著了。
這一晚上剩下的時間,我一直都在做夢,零零碎碎,但卻把我一生經歷過的事情都夢見了。當太陽晃著眼睛時,我醒來了,發現自己睡在小時候住的那個房間裡,就睡在小時候睡的那張床上。就是在這裡,那個下雪的早晨,我第一次把手伸邊了一個叫桑吉卓瑪的侍女懷裡。就是在這裡,那個下雪的早晨,畫眉鳥在廟子外面聲聲叫喚,一個侍女的身體喚醒了沉睡在傻子腦袋裡那一點點智慧。我的記憶就從那個早晨,就從這個屋子,從這張床上開始了。那年我十三歲,我的生命是從十三歲那年開始的,現在,我不知道自己多少歲了。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從鏡子裡看著自己,夫哪,我的額頭上也有好多皺紋了。要是母親像多年前那個早晨一樣坐在這房間裡,我就要問問她,她的傻瓜兒子有多少歲了。三十,四十?還是五十歲工?
好多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我走到窗前,外面,大霧正漸漸散去,鳥鳴聲清脆悅耳,好像時間從來就沒有流動,生命還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
我聽到了畫眉的叫聲,還聽到了百靈和綠嘴小山雀的叫聲。
突然,鳥群從樹叢裡,從草地上驚飛起來。它們在天空裡盤旋一陣,尖叫著不想落到地面上來。最後,卻一抖翅膀飛到遠過去了。四野裡一片安靜,但人人都感到危險已經逼近了。高大的官寨裡,人們提著槍奔跑起來。佔據了每一個可以開槍的視窗。
只有土司太太沒有緊張地跑動,她吩咐下人在小泥爐裡燒好茶,打好一個又一個煙泡。她用牛奶洗了臉,噴了一身香水,穿上一件水紅色的緞袍,在煙榻上躺下來。她說:“兒子啊,坐一會兒吧,不要像傻子一樣站著了。”
我坐下,握著槍的手給汗水打溼了。
她說:“讓我好好看看你,我跟你父親已經告過別了。”
我就傻乎平地坐在那裡叫她看著。小泥爐上的煮著的茶咕咕地開了。土司太太說:“兒子,你知道我的身世吧。”
我說我知道。
她嘆了口氣,說:“在今天要死去的人裡面,我這一輩子是最值得的。”她說自己先是一個漢人,現在,已經變成一個藏人了。聞聞自己身上,從頭到腳;散發的都是藏人的味道了。當然,她感到最滿意的還是從一個下等人變成了上等人。她叫我彎下腰,把嘴巴湊在我耳朵邊上說:“我還從一個下賤的女人變成了土司太太,變成了一個正經女人。”
母親吐露了藏在心裡多年的秘密。她做過妓女。她一說這個,我就想到了鎮子上畫得花花綠綠的大房子,聽到了留聲機吱吱嘎嘎歌唱的聲音,聞到了烤肉和煮豆子的熱烘烘的味道。土司太太身上卻沒有這樣的味道。她叫人在茶壺裡燙酒,用溫酒吞下了幾個鴉片姻泡,她又叫人溫第二杯酒,在這空當裡,她又叫我彎下腰,吻了吻我的額頭,悄聲說:“這一下,我生的兒子是不是傻子我都不用操心了。”
她又吞下丁幾個泡子,側身在花團錦簇的矮塌上躺下,自言自語說:“以前,想吃鴉片卻擔心錢,在麥其,從來沒有為這個操心過,我值得了。”然後,就合上眼睛睡過去了。侍女把我推到了門外。我還想回頭看看,這時,一陣尖嘯聲打破了早晨的寧靜,破空而來。
對方攻了幾天,又把怕死的人都放出去了,也算是仁至義盡,這回,他們不再客氣,不叫士兵頂著槍彈往上攻了。我本來想刀對刀,槍對槍和他們幹上一仗,卻趕上人家不耐煩了,要用炮轟了。
第一顆炮彈落在官寨前的廣場上,轟隆一聲,炸出了一個巨大的土坑。行刑柱也炸得粉碎,飛到田野裡去了。又一發炮彈落在了官寨背後。打了這兩炮,對方又停了一會。麥其土司揮手叫我跟他在一起,我跑了過去,等著新的炮彈落下來,但這顆炮彈老是沒有落下來,使我有機會告訴父親,母親吃了酒和大煙泡。
父親說:“傻子啊,你母親自己死了。”麥其土司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