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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父親最擅長的還是臨摹別人的作品。家裡掛滿了臨摹自達
芬奇、拉斐爾、米開郎基羅、喬爾喬涅、提香的畫。父親把《最後的晚餐》中猶大的臉畫得如同一個受賄的國家幹部;把《末日審判》畫得象迎接新世紀;至於他臨摹加工的《睡著的維納斯》,則被美院的老教授斥之為有傷風化。
幼年的他是在這些畫中度過的,他總是把畫當作真實的世界,油畫布上的少年耶酥是他童年唯一的玩伴。在明與暗,冷色與熱色的對映、衝突中,他留下了對於父親的印象。至於對母親的印象,則是在她祈禱的時候。
但後來,情況發生了變化,當他變成了殘疾,坐上了輪椅,他母親過早地走進了墳墓之後,父親就再也不畫畫了。父親把所有的畫都燒了,甚至包括聖像,都在烈火中化成了一團青煙,飛昇到天堂中去陪伴上帝了。父親憤怒地詛咒著基督,詛咒著帶走母親的上帝。最後,父親自私地拋下了輪椅上的兒子,到了另一個遙遠的國度。只有每月寄來的錢,還提醒兒子知道在新大陸有一個父親存在。
父親老了,不再是那個年富力強的畫家,而變成了挺著啤酒肚的平庸的商人。他的眼中不再閃爍著自信有力充滿靈感的目光,而是被兩團渾濁的東西所取代。父親把他帶走了,在一家賓館裡,父親給他裝上了一雙國外最先進、價格最昂貴的假肢,使他又能站起來,慢慢地行走了。
他只是淡淡地說了聲謝謝,讓父親有些失望。這時門開了,走近來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個他極其熟悉的女人。是她,那個揹著畫夾到他的窗前畫畫的女孩,和他在十字架項鍊的面前,犯下了一場小小的罪過的女孩。他的心頭猛烈地跳動了一下,似乎把胸口的項鍊給彈了起來,但現在,他們都成熟了。
父親向他介紹,這位是父親在上個月新娶的妻子。父親自顧自地對他說,她和我過去一樣,都是畫畫的,她只比你大兩歲,你可以對她直呼其名。
但他和她什麼都沒說,也許她正驚訝於他能站起來了,而他則給了她一個憂傷的微笑。心跳終於平靜了下來,十字架在胸前恢復了沉默,重新開始吧,他輕輕地對她說。父親似乎沒聽清,什麼?
沒有人回答。
他獨自一人去東正教堂,繞過那幢還在不斷成長的大廈,也許不久它就要鋪上玻璃幕牆,以強烈的反光刺激著天藍色的圓頂。
他走上了那條靜逸的小馬路,走路的感覺彷彿是從幼年學步的年代回憶過來的。那兩條由鋼鐵和密密麻麻的積體電路組成的假腿正安穩地裝在褲子裡,慢慢地將他帶向那扇神秘的大拱門。
他看見大圓頂了,仰視的感覺讓人覺得它與上帝同在。四個小圓頂如同最初的四門徒,虔誠地圍繞著他們的主,聆聽教誨。接著波浪式的小拱頂們和長長的窄窗也在望了,彩色玻璃上並沒有什麼圖案,也難以望到裡面。他終於來到了教堂乳白色的外牆下,伸手小心地撫摸著,然後他轉到了大門口。
黃銅的大門敞開著,他站在大門口的石階上向裡望去,見到的是一張巨大的股市行情顯示屏,一條條紅紅綠綠的文字和曲線正魔術般地變化著。巨大的廳堂裡站著許多人,他們看起來很虔誠,他們也許正為自己的錢袋而祈禱著。還有兩旁分立著的證券公司的交易視窗和電腦,正一個個虎視眈眈地對著他。只有大廳內四根雄偉的立柱,與頭頂上圓形的巨大內頂還帶著神的遺蹟。
他筆直地站在門口,許多人從他身邊擦肩而過,他就象塊渾濁的激流中的礁石一樣保持著姿勢。這時他見到他父親投資的那隻股票正在股票顯示屏中最顯眼的位置紅紅火火,直線上升。他彷彿看到父親正在哪個大戶室裡春風得意馬蹄輕地舉杯相慶。
嘈雜的人聲和混濁的空氣使彩色玻璃中射進來的光線變得晦暗幽遠,更象是一個古羅馬的大斗獸場。他退了出來,把背靠在牆上,吐出了長長的一口氣。他感到牆上似乎有隻無形的手,將他輕輕推了一把,然後他踱過了馬路。
在教堂的斜對面,他見到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扎著兩條辮子,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拿著畫夾和鉛筆,正在對天藍色的大圓頂做著素描寫生。她吃力地抬著頭,仔細地觀察那高高在上的圓弧和明暗對比,然後小心地塗抹在畫紙上。
他停了下來,直盯著女孩手中的畫,女孩有些疑惑,問他,什麼事?
不,什麼都沒發生過。他慢慢地回答。
然後,他又用了這句話問了自己一遍:什麼都沒發生過嗎?
拜佔廷式的圓頂正莊嚴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