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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古怪至極的屋子,屋裡沒有任何傢俱陳設,四壁都噴著塑膠,就像個不成形狀的繭子一樣。那東西以前是沉浸在液體裡漂浮著的,現在,它躺在地上,四肢一陣陣痙攣抽搐。
它是雄性:那長長的白色鬍鬚證明了這一點。這真是個可憐的東西,這是一種對人類的辛辣諷刺。它就像一個不可思議的長毛地精那樣,盲目地以一種胎兒的姿態蜷縮在那裡。它的身體赤裸著,從纏結的毛髮裡露出來的面板像蛆一樣蒼白,因為長期浸泡在液體裡的緣故,它的面板全都皺縮了起來。
以前,它就漂浮在這間屋子裡,漂浮在它悠悠晃動的毛髮編織而成的巢穴中。給它提供營養的是一根似乎是肉質的粗粗的管子,管子從牆壁上突出的龍頭那裡拖出來,另一頭連線在它的肚臍上。它就這樣漂浮在那裡,做著它那漫長、遲緩而幸福的胎兒之夢。
這不是人體子宮中的胎兒,而是一種拙劣至極的模仿。這裡原來就是全體人類的藏身之處,這裡,就是人類達到的最終結局,而這結局竟和開端一模一樣。
道格拉斯忽然想起了蘇珊,幾行古人寫的詩句不由自主地在他腦海裡冒了出來:
那五英尋①深的水中臥著你的父親,
一叢珊瑚便是他的骨架,
閃閃珍珠便是他的眼睛——
【①英尋,長度單位。1英尋等於6英尺或1。8288米,主要用於測量水深。——譯者注。】
他走進陰暗的小間,心中覺得十分厭惡和反感,他沒有勞神去壓抑這種感覺。小間裡,那股氣味壓倒了一切。突然,屋裡變得一片漆黑,而道格拉斯竟然出乎意料地覺得十分安寧。這不是一種近似,而是真正的、完全的、徹底的寧靜與祥和。
他得到了幸福。他吃得飽飽的,心滿意足地躺在那兒,柔軟而溫馨的黑暗就像墊子一樣包圍著他,一個個形狀飄忽不定的物體慢慢地在他夢境中浮動。在子宮的保護下,在那漫長、寧靜、半透明的微光中,他覺得無憂無慮,安全極了……
一種求生的本能不知從哪兒忽地冒了出來,道格拉斯往後踉蹌幾步,重又回到走廊裡,回到聲響、光明和理智中來。幻覺驟然消失,他站在這個寒冷陌生的地方,悲慘而淒涼地簌簌發抖。他彷彿又一次從母親溫暖寧靜的子宮中被人野蠻地拖了出來,他再次感到自己最初的伊甸園遭到了無法容忍的侵犯。
只有他所受過的快樂學訓練還在他腦海中抗議地尖叫,全憑無意識的反應,他才能站直身體,抵禦這種感覺。他撐開雙腳,低垂著頭,雙眼緊閉,渾身顫抖。
這是一場他必須贏得的搏鬥。最後,他終於取得了這場戰鬥的勝利。但是搏鬥削弱了他的力量,因為他必須付出決心和毅力,才能在搏鬥中生存下來。出生是一樁可怕的事情,而再一次出生則更加可怖得多。因為你已經知道什麼是生命,你已經明白失去的樂園永遠不會再來。
這不是從子宮到墳墓,道格拉斯想,這是從子宮回到子宮,這就是人類的開端與終結。人類繞了一個大圈子,又返回到原來的出發地,這就是大地母親的報復。人類為自己製造了第二個子宮,然後爬進其中度過餘生,人類為了逃避生命,給自己建造了這最後的避難所,並在這裡開始了漫長而幸福的死亡。
這些年邁的胎兒能存活很久很久,那將是一段悠悠歲月。像它們這樣漂浮在液體中,它們的組織與內臟不會有任何負擔。像它們這樣,由某個中心透過富含養料和氧氣的血液替代品供給營養,並由某種像心臟一樣的泵推動這種“血液”,大部分器官甚至都不需要工作。心臟衰竭不能使它們死亡,任何疾病也都不能侵入它們這逃避死亡與漫長的生命衰退的避風港。
這些胎兒一般的東西也許能活上1000年,或者2000年、5000年。那些傳說是怎麼講的?除非碰到意外,有些魚類可以長生不死;有些儲存在試管中的組織標本,也已經無限期地存活了下來。
這一切全都無關緊要,因為這些胎兒一般的乾癟老人的存活僅僅具有技術上的含義。作為由婦女生養的凡人,他們最終還是要死亡的,而當他們死亡的時候,人類也就將亡族滅種。
可是,這種慢性的自殺卻是多麼地誘人啊!直到現在,道格拉斯仍然能感覺到它的引誘。站在這子宮門外卻不跨進門去,這需要付出多麼巨大的毅力。只有意志堅強的人才能克服這種誘惑,他必須能夠忍受那伴隨他一生的失去樂園的痛苦,並且能夠拒絕被自己必死的命運所左右。
道格拉斯睜開雙眼,小室裡的那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