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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在凹凹凸凸的路上往前蹦著。我不討厭這種路——因為太討厭被平直光滑的大道把你一路輸送到風景站的無聊。
“到這裡為止,車子開不過去了,”約一個小時後,司機說,“下午我來接你。”
我終於獨自一人了。獨自來面領山水的對諭。一片大地能昂起幾座山?一座山能湧出多少樹?一棵樹裡能秘藏多少鳥?鳥聲真是種奇怪的音樂——鳥越叫,山越深幽深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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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雲匆匆從樹隙穿過。“喂!”我坐在樹下,叫住雲,學當年孔子,叫趨庭而過的鯉,並且愉快地問它:“你學了詩沒有?”山中轟轟然全是水聲,插手寒泉,只覺自己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壺。而人世在哪裡?當我一插手之際,紅塵中幾人生了?幾人死了?幾人灰情滅欲大徹大悟了?記得小時老師點名,我們一舉手說:“在!”當我來到拉拉山,山在。
當我訪水,水在。
還有,萬物皆在,還有,歲月也在。
轉過一個彎,神木便在那裡,跟我對望著。
心情又激動又平靜,激動,因為它超乎想象的巨大莊嚴,平靜,是因為覺得它理該如此,它理該如此妥帖地拔地擎天。它理該如此是一座倒生的翡翠礦,需要用仰角去挖掘。
往前走,仍有神木,再走,還有。這裡是神木家族的聚居之處。
11點了,秋山在此刻竟也是陽光炙人的。我躺在樹下,臥看大樹在風中梳著那滿頭青絲。
再走到那胸腔最寬大的一棵,直立在空無憑依的小山坡上,它被火燒過,有些地方劈剖開來,老幹枯乾蒼古,分叉部分卻活著。怎麼會有一棵樹同時包括死之深沉和生之愉悅?那樹多像中國!中國?我是到山裡來看神木,還是來看中國的?坐在樹根上,驚看枕月衾雲的眾枝柯。我們要一個形象來把我們自己畫給自己看,我們需要一則神話來把我們自己說給自己聽:千年不移的真摯深情,閱盡風霜的泰然壯矜,接受一個傷痕便另拓一片蒼翠的無限生機。
在山中,每一種生物都尊嚴地活著,巨大悠久如神木,神奇尊貴如靈芝,微小如陰暗岩石上恰似芝麻點大的菌子,美如鳳尾蝶,醜如小蜥蜴。甚至連沒有生命的,也和諧地存在著,石有石的尊嚴,倒地而死無人憑弔的樹屍也縱容菌子、蕨草、蘚苔和木耳爬得它一身,你不由覺得那樹屍竟也是另一種大地,它因容納異己而在那些小東西身上又青青翠翠地再活了起來。
忽然,我聽到人聲。司機來接我了。
山風野水跟我聊了一天,我累了。
回到復興,第二天清晨我走向渡頭,我要等一條船沿水路帶我到石門。一個農婦在田間澆豌豆。打穀機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我坐在石頭上等船。
烏鴉在山岩上直嘎嘎地叫著,羽翅純黑碩大,華貴耀眼。它們好像要說的太多,愴惶到極點反而只剩一聲長噫:“嘎—”船來了,但乘客只我一人,船伕定定地坐在船頭等人。
我坐在船尾,負責邀和風,邀麗日,邀偶過的一片雲影,以及夾岸的綠煙。
沒有別人來,那船伕仍坐著。兩個小時過去了,我付足了大夥兒的船資,促他開船。
山從四面疊過來,一重一重地,簡直是綠色的花瓣——不是單瓣的那一種,而是重瓣的那一種——人行水中,忽然就有了花蕊的感覺,那種柔和的、生長著的花蕊,你感到自己的尊嚴和芬芳,你竟覺得自己就是張橫渠所說的可以“為天地立心”的那個人。不是天地需要我們去為之立心,而是由於天地的仁慈,他俯身將我們抱起,而且剛剛好放在心坎的那個位置上。山水是花,天地是更大的花,我們遂挺然成花蕊。
回首群山,好一塊沉實的紙鎮。我們會珍惜的,我們會在這張紙上寫下屬於我們的歷史。
我們所有的人,都拖延著不去生活,老是夢想著天邊一座奇妙的珠瑰園,卻偏偏不去欣賞今天就開放在我們視窗的玫瑰。
沉思的花絮
萬人
一
一頭驢幻想著變成|人,它割掉自己的尾巴後,問周圍的驢:“現在我像個人了吧?”“差一點,你還應該把耳朵剪下來。”其他驢回答說。“這好辦。你看現在我變成|人了吧?”“還差點,你還缺雙鞋和領帶。”……不管怎樣,這頭驢在驢群裡有了名聲,因為它差一點就變成了人。
如果想要證明自己,就不要怕“還差一點”。
二
某人弄到個鑰匙墜,並把自己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