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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隱士”——至於一般意義的隱士,基本要求是求個性的
解放自由而不必事人。
我寫武俠小說是想寫人性,就像大多數小說一樣。這部
小說透過書中一些人物,企圖刻劃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
中的若干普遍現象。影射性的小說並無多大意義,政治情況
很快就會改變,只有刻劃人性,才有較長期的價值。不顧一
切的奪取權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況,過去幾千
年是這樣,今後幾千年恐怕仍會是這樣。任我行、東方不敗、
嶽不群、左冷禪這些人,在我設想時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
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問天、方證大師、衝慮道人、定閒
師太、莫大先生、餘滄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這種形形色色
的人物,每一個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別的國家中也都有。
“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口號,在六十年代時就寫在書
中了。任我行因掌握大權而腐化,那是人性的普遍現象。這
些都不是書成後的增添或改作。
《笑傲江湖》在《明報》連載之時,西貢的中文報、越文
報和法文報有二十一家同時連載。南越國會中辯論之時,常
有議員指責對方是“嶽不群”(偽君子)或“左冷禪”(企圖
建立霸權者)。大概由於當時南越政局動盪,一般人對政治鬥
爭特別感到興趣。
令狐沖是天生的“隱士”,對權力沒有興趣。盈盈也是
“隱士”,她對江湖豪士有生殺大權,卻寧可在洛陽隱居陋巷,
琴簫自娛。她生命中只重視個人的自由,個性的舒展。惟一
重要的只是愛情。這個姑娘非常怕羞靦腆,但在愛情中,她
是主動者。令狐沖當情意緊纏在嶽靈珊身上之時,是不得自
由的。只有到了青紗帳外的大路上,他和盈盈同處大車之中,
對嶽靈珊的痴情終於消失了,他才得到心靈上的解脫。本書
結束時,盈盈伸手扣住令狐沖的手腕,嘆道:“想不到我任盈
盈竟也終身和一隻大馬猴鎖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盈盈的
愛情得到圓滿,她是心滿意足的,令狐沖的自由卻又被鎖住
了。或許,只有在儀琳的片面愛情之中,他的個性才極少受
到拘束。
人生在世,充分圓滿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解脫一切欲
望而得以大徹大悟,不是常人之所能。那些熱衷於權力的人,
受到心中權力慾的驅策,身不由己,去做許許多多違背自己
良心的事,其實都是很可憐的。
在中國的傳統藝術中,不論詩詞、散文、戲曲、繪畫,追
求個性解放向來是最突出的主題。時代越動亂,人民生活越
痛苦,這主題越是突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退隱也不是容易的事。劉正
風追求藝術上的自由,重視莫逆於心的友誼,想金盆洗手;梅
莊四友盼望在孤山隱姓埋名,享受琴棋書畫的樂趣;他們都
無法做到,卒以身殉,因為權力鬥爭不容許。
對於郭靖那樣捨身赴難,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大俠,在道
德上當有更大的肯定。令狐沖不是大俠,是陶潛那樣追求自
由和個性解放的隱士。風清揚是心灰意懶、慚愧懊喪而退隱。
令狐沖卻是天生的不受羈勒。在黑木崖上,不論是楊蓮亭或
任我行掌握大權,旁人隨便笑一笑都會引來殺身之禍,傲慢
更加不可。“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沖這類人物所追
求的目標。
因為想寫的是一些普遍性格,是生活中的常見現象,所
以本書沒有歷史背景,這表示,類似的情景可以發生在任何
朝代。
一九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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