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第2/4 頁)
一種雨後的豔紅,兩旁的水泥加固網看上去像連續不斷的大叉,生硬、粗暴、有力,泥土被隔成菱形,但仍散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土腥氣。
高速公路,這種逢山劈山,遇田平趟的氣概讓我心裡一震。九十年代有一次,我從南流坐汽車到N城,早上七點出發,晚上七點才到,風塵僕僕十二小時。從北京到南流縣,則要整整三天三夜,現在已經不是那條舊路了,除了連綿的香蕉林、偶現的水塘和裸露的紅土,就再也沒有熟悉的房屋墟鎮了。
一切陌生茫然,心裡既空曠又擁塞,百感交集,一個過去的故鄉高懸在回故鄉的路上。
忽然想起一部越南電影的名字,《回故鄉之路》。已經忘記多少年了?高中畢業三十年,初中畢業三十二年,一次都沒有想起。一部黑白片,它說的是什麼?
不記得了。回南流想要見到的人,同學,高中全班,初中全班,小學全班,還有,幼兒園全班,從來沒有合影。早就煙消雲散。
張英敏說,高中畢業二十年,我們大家都回來,到學校禮堂門口集合。她反覆唸叨:一定要記得呀!現在畢業整整三十年了,有人還記得,但禮堂已拆,即使回來,也只能在廢墟上集合。
沒有拍全班畢業照,初中沒有,小學也沒有。幼兒園倒是有,那是我們的上一屆,我和呂覺悟被老師從合影隊伍里拉出來,大班只有我們兩個人不到畢業年齡,不讓畢業,要再讀一年。我和呂覺悟先哭了一鼻子,又互相鼓勵一番,然後就去後園撿尤加利花去了。呂覺悟說,明年我們再照也不遲。
第二年卻沒有照相,因為文革開始了。十年,小學初中高中,一九七六年,所有的人都在農村。七七年底,七八年,高考恢復,然後是落榜,大部分人落榜,我們班情況最好,六十三個人有四個人考上了大學。
是因為孫嚮明麼?
孫嚮明不知今在何方?
孫嚮明,這個北京大學物理系畢業的外鄉人,我們初二的時候,他來到了南流鎮,帶著湛江口音的普通話,降落在南流中學悶熱侷促的校園裡。他的聲音乾淨而有磁性,就像他本人在課堂上所講的磁場、磁鐵、磁粉、磁力線,等等,一切帶有磁的東西。他的面板比當地人白且細,眼睛細長,單眼皮。這影響了全班女生對男性的審美,我們堅信,雙眼皮大眼睛的男人是很難看的,只有像孫嚮明一樣,單眼皮細長的眼睛才最好看。
此外,還有,他的洗得發白的軍裝,那個時代最時髦的衣服,圭江大木橋,運沙子,種花生,沼氣池,插秧,割水稻,種紅薯,種甘蔗,曬穀子。
排球、籃球、乒乓球。拔河。排練演出。
梅花黨!這個最讓人心醉神迷的字眼從茫無際涯的中學時代、最紛亂最無頭緒的年月衝出來,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劍,一下就劈開了亂麻一樣的三十年。梅花黨的故事,是我們中學時代最傳奇、最迷人的故事,它經由孫嚮明的嘴講出來,帶著他的湛江話的腔調,以及他北大畢業生的神秘感,以及沉浮在河邊、沙子、菜地、稻田,綠色秧苗和金黃色稻穀之上的懸念,到來。
時光 一(2)
每次勞動,孫嚮明就講梅花黨的故事。下午,從學校出發,扛著鋤頭,或者推著一輛空木車,十幾個女生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擠著碰著,就像一堆螞蟻,齊心協力運送一根骨頭,專注忘我。每個女生都仰著臉,左側仰或右側仰,或者,倒著走。
邱麗香緊挨在孫的左邊。
她邊走路邊用右手撥著自己右邊的辮子,辮梢在孫的肩膀上跳動,而她的肘彎也總是要碰到孫。她平淡的臉因為仰望孫嚮明而浮起一層淡淡的光澤,那是深懷愛情的人內心的光。她專注地盯著他的臉,嘴唇微微開著,隨時準備呼應孫嚮明的每一句話。她說:哦,原來是這樣。她拍拍胸口說:呀,嚇死我了!她會咬牙切齒地指責故事中的某個人,好像跟她有著直接的殺父之仇。她驚呼兼安撫,並且總是一再追問:後來呢?後來呢?
她永遠走在孫的左側,好像那是她的專門位置,一個他人無法佔領的王位。
邱麗香幫孫嚮明拿著一把鐵鍬。那是她視為聖物的東西,平時就放在孫嚮明宿舍的門背後,有時孫不在,門虛掩著,她就私自闖入,一個人在孫嚮明的宿舍裡轉來轉去,東看看,西摸摸,床底的藤條箱子,臉盆架上的臉盆和毛巾,書架上的書,無非是物理教科書,毛澤東選集一到四卷,此外有一本全國交通地圖冊。邱麗香喜歡摸這些書,她用一根手指頭,碰碰這本,又碰碰那本。
邱麗香打扮孫嚮明的鐵鍬,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