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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看著年邁體弱的父親,加之我們兄妹,按當時的說法,是名副其實的“臭老九”,隨時隨地都可能被“揪”,實在是打不起精神過年。倒是父親沒有忘了這個年,把我和內子叫去,說:“過年了,你二哥會回來的,小弟弟更是盼著過年。”在父親的吩咐下,我們也就忙碌起來。
除夕那天,在郊區上班的二家兄和“停課鬧革命”的二舍妹,都趕回到家裡。年邁的老父依例向祖母跪拜辭歲,“接祖宗回家過年”。當我們把他扶起來時,他對我們說:“我向祖母跪拜辭歲,是我的習慣,不這樣,心就不安。我不要求你們也這樣做,但要你們看看,這不是迷信,是表達感情的方式,希望你們不要忘掉祖宗!”除夕的團圓飯,雖然沒有往日熱鬧,但在非常時期,也算是“苦中作樂”吧。飯後,病弱的父親還是沒忘了給兩個小孫女壓歲錢,這些事情,本來是母親做的,如今父親卻也未能免俗地學起“媽媽論”來,真是難為了他。
。 想看書來
父親最後的日子(2)
稀稀落落的鞭炮聲,送走了春節。幾天年假,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二家兄回到郊區單位,仍舊去參加“鬥、批、改”,家裡只剩下我和內子及二舍妹、小弟弟陪伴父親,顯得異常冷清。往年賓朋滿座紅火的場面卻變得沒有一個客人來,只有北屋西間座鐘的滴答聲,劃破了小院的岑寂,這是我記事以來,從沒有過的事。但是父親仍然吩咐我們,留下一些菜,好招待客人。他獨自坐在屋裡看書,有時會放下書望望門外,雖然沒有動靜,但是我們明白,在他特意留下的“年菜”的舉動,就是惦記那些“生死未卜”的老朋友,希望仍能和這些數10年的知交,把酒論文,共度新春。嗚呼,此願成虛,父親無奈地又埋首於故紙堆中。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他的老友沒有忘掉“老大哥”,就在父親逝世後的第四天,張友鸞叔受幾位尚能“自由行動”的父執之託,來看望父親,並要約定日期,來我家小酌。當友鸞叔得知父親已仙去的訊息,不禁潸然淚下,頓足自悔地連連說:“早來幾天就好了!早來幾天就好了……”當然這是後話。
過了年不久,父親可能得了感冒,身體更加虛弱,不僅說話越發困難,還不斷地喘息。我要帶他去看病,他不願意,說:“只是有點小不舒適,不需要看病。”再勸他,他就不耐煩地說:“不用看,看也沒有用!”說完就又埋下頭去看《四部備要》。那一陣子,他從早到晚,都是在讀這套書,好像是在搶時間,多讀一本是一本,一定要完成自己的心願。他本來就是歷史癖,在讀這些書的時候,是那樣專注,那樣認真,不知他在品味歷史的同時,會省悟到什麼?反思些什麼?
正月初六的下午,我看他的病越發嚴重了,就帶他去急診,但他還是不同意,在我和妻子、二舍妹的苦苦勸說下,他才同意第二天由我陪他去看病。當晚11時半,我看他的屋裡還亮著燈,不放心,就披衣過去,看他仍在擁被讀《四部備要》,便對他說:“爸,明兒早上您還要去看病,還是早點睡吧。”他把書緩緩地放在枕邊,說了聲:“好。”我看他安靜的睡下,替他關了燈,才回到自己的屋裡。
不想第二天,農曆正月初七的早晨,差十分七時,父親起床,在家人為他穿鞋時,突然仰身向床上倒去,等我和二舍妹、妻子奔到時,他已停止了呼吸,還是腦溢血發作,我為父親輕輕地合上了雙眼……傳說正月初七這天,是造物主創作人的日子,因而稱之為“人日”。父親就是在“有了人”的這天黎明闔然長逝的,身邊放著的是一本《四部備要》。他沒有一句話,沒有一絲呻吟,更沒有一絲痛苦,安詳平靜的離開了人間,享年73歲。我想他留下了三千萬言的著作,要說的都已說盡了,話已經是多餘的,他的書會世世代代地向人們傾訴著他的衷腸,向人們促膝談心。所以在二家兄和我護送父親的遺體去往八寶山殯儀館時,沒有送靈的人,沒有鮮花,沒有音樂,他靜悄悄地來到這個世界,又靜悄悄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可說是“來清去白”!事隔多年,我才突然想到,父親留給這個世界和人們的最後一句話是:“好!”我不知道這個“好”,是讚美人間,還是總結他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