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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真誠,真誠到,跟他們理所當然的殘忍,不相上下。
他們每個人,都在一方面對自己心存歉意,一方面,卻也毫不掩飾地認為,自己做了一件應該去做的事。他們即使對不起蕭墨存的信任和一直以來的寬厚,可他們對得起自己家國天下的責任,對得起,自己頭頂上的烏紗帽,宗廟裡供奉的列祖列宗。
於是,一臉凜然正氣的厲崑崙,會說:“我明知道,可我不能。”那個一路上伶俐貼心的小全兒,會跪下了請罪道:“主子,我知道我該死,可小全兒生是皇家的奴才,是陛下的奴才,盡忠職守是我的本分啊。”
就這樣,你能說他們背信棄義嗎?能指著鼻子罵他們賣主求榮嗎?能如戲臺上蒙冤的忠良之士那樣,衝他們咆哮一句:你們這群人面獸心的禽獸,我蕭墨存瞎了眼,才認你們做朋友嗎?
不,蕭墨存喊不出這樣的話來,事實上,即便心裡悽苦難當,可他也明白,不在其位不謀其事,對他們來說,生命成就的全部意義就是忠義仁孝,盡忠職守。他們從生下來那一刻開始,便註定認領了這樣的立場,這樣的命運。皇命不可違,為陛下解憂,為朝廷掃除障礙和風險,這幾乎成為再自然不過的價值觀。在這樣強大的使命感面前,蕭墨存一介凡人,又何足道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命都可以不要,更何況捨棄那區區的友情,朦朧的愛意,半師半友的情誼?
自己只是他們整盤計劃中一顆棋子,或者,連棋子也算不上,只是一個催化劑。有他在那,加快了整個計劃的進展,確保勝算更大。可是,在運籌帷幄之餘,在殘酷廝殺之外,人的情感算什麼呢?那些深沉真摯的愛戀,那些刻骨銘心的痛楚,那痛失愛人的絕望,與家國天下的理想比起來,就都如此不值一提?就都如此沒有意義嗎?
就活該,被犧牲被忽略,被認為無足輕重嗎?
蕭墨存靜靜地抬頭望著帳頂,百子千孫,長命百歲的祥瑞之圖一針一線繡於上面,不知道花了繡娘多少的功夫和心血,才繡成這樣一幅栩栩如生的東西。選這樣的帳子,而不是尋常的花卉鳥雀,顯是寄託了某種心思。但這東西有什麼意義呢?精緻到了極點,也繁複到了極點,卻也不過是頂帳子。就如他躺在這裡一樣,源源不斷的賞賜,一刻不敢鬆懈的看護,皇帝就只差將整個太醫院,將他所有信得過的人搬他面前來看住他,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明白那些人在想什麼,在他們的觀念中,大概認為,自己出身皇族,理所當然應該報效朝廷,即便被矇在鼓裡,被利用作為剿匪的利器,可只要想明白了,大概也會體會上位者一番苦心。至於與那匪首的所謂“私情”,卻也只是一時半會兒的心智矇蔽,只要皇恩浩蕩,早晚還是能回覆清明,乖乖做那聖恩眷寵的晉陽公子。
只是他們都不懂得,蕭墨存首先是個人,其次才是臣子,才是宗室子弟,才是驚才絕豔的晉陽公子。他們都不知道,這具身體內,棲息的是一個現代人的靈魂。這個靈魂從來不會認為,人的自由意志和感情,可以被別人如此踐踏摧毀,無論以何種理由。
王福全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捧著藥碗,含著淚,懺悔、苦勸他服用。他這麼跪著已有小半個時辰,一碗藥涼了,頃刻又有第二碗熱的奉上。為了給蕭墨存治病,價值不菲的藥材宛如不要錢一樣,流水線一般源源不斷地送來,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之勢。
王福全流著眼淚,看著躺在那羸弱卻冷冰冰的公子爺。曾幾何時,那人總在自己奉藥過來,會微笑,會道謝,會摸摸自己的腦袋道聲小猴兒,一切彷彿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一般。
他還記得最初奉命跟隨蕭墨存,確有些忐忑。他是七竅玲瓏的心,最擅長揣摩主子的習性喜好。他想著,這個主子身子極差,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倒有一多半是在吃藥養病。憑著他的經驗,長年纏綿病榻的人,多半有些不為人道哉的暴戾和怪癖。因此,第一次奉藥給蕭墨存,小全兒還暗地裡曾請教過錦芳,如何請藥,才能不觸及主子的忌諱,又能哄主子將藥喝下去?一席話聽得錦芳詫異到瞪圓眼睛,半響才咯咯笑道:“小猴兒,你才多大,琢磨這些作甚?放心吧,咱們主子啊,好伺候得很,你只需端過去就行。”
“要實在不喝呢?”
錦芳靈活地轉動眼珠子,笑道:“要實在不喝,你就跟他訴苦,說這碗藥啊,你煎得多委屈多辛苦,記住,說得越慘,越是有效。”
這簡直聞所未聞,不像邀功,倒像撒嬌,最是做奴才應該避諱的。小全兒心裡犯疑,也只是姑且聽之,後來才知道,這位主子真的與別處不同。